火災
阿洋怎麼樣都沒想到,竟然有人會當面跟他提起彩彩這個名字。更沒想到的是,竟然從一個認識不到幾個小時的女孩口中,在一個飄逸出塵杳無人煙的公園裡。
這真是見鬼了!
彩彩!彩彩…彩彩…這是一個讓他不敢想起,卻又無日或忘的名字。
彩彩…
彩彩是他從小到大的玩伴,比阿洋大了一歲兩個月,他們同住在一個四合院子里。
那是一個很古老的四合院,曬穀場外磚砌圍牆的門廊屋檐下有一個【溪州堂】的匾額,「這老屋得有上一甲子了吧?」每回外來遊客從圍牆外經過總會不經意地發出這樣的問句。
四合院內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國度,名義上,阿洋的母親是這個國度的主人,實際上卻是被限制出境的囚犯,典獄長則是阿洋終年見不到幾次面的父親。
彩彩的雙親,是被聘僱來服侍阿洋母子兩人的仆佣,他們一家人就住在四合院後方廚房與花園中間的一個磚造的小房子里。
彩彩的父親是個手藝絕佳的工匠,屋子裡擺滿各種木刻的動物雕像,這些是阿洋跟彩彩最喜歡的玩具,所以彩彩的家雖然不大,但是滿滿洋溢著幸福的小客廳以及兩間小卧室,反而成為阿洋成長過程中無可取代的心靈避風港。
從有記憶以來,彩彩就是阿洋親愛的小姊姊,彩彩陪伴阿洋度過封閉的童年,青澀的少年,莽撞的青年時期。
在她生命消失之前,是阿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可以說比起阿洋自己的媽媽還重要,那個從小到大沒離開過貧瘠匱乏的小漁村,靈魂深受傳統禮教思維所束縛捆綁的女人。
阿洋和她的母親這對母子的故事,是小漁村中最被議論紛紛的傳說,這使得阿洋在村落里玩伴間處境十分艱難,是彩彩牽著阿洋的手,走過鄉間田野小路,從家裡到學校,再從學校走回家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稍長后,彩彩成為阿洋生命中第一個情人,彩彩將一切都給了阿洋。
阿洋從沒有懷疑過,彩彩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在意自己的人。
「彩彩當年說的話,其實是真的…」阿洋腦袋中揮不去Yvonne輕描淡寫說出的這句話,更無法理解,Yvonne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比「Yvonne到底是誰?」這個疑問更讓阿洋無法排解的是:「彩彩…如果還在這個世界上,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此刻像是大海嘯般鋪天蓋地的撲來。
過往的情景像是沒有編輯妥當的簡報檔案般,一張張投影片全然不按牌理出牌地跳進阿洋的思緒。
半晌后。
阿洋找到車,緩緩地開上至誠路。
從忠誠路左轉向天母東路,忽然後方「嗡嗚~」鳴笛大作,阿洋從後照鏡看到一輛消防車疾駛而至,幾乎就緊貼著自己的車屁股,於是打起方向燈將車右靠,讓那消防車呼嘯而過。
既然都已經在慢車道上,索性就在一間數字便利店前停下來,阿洋走進去指著牆上煙櫃,對著孔上穿著銀色圓環的店員說:「四十二號,謝謝!」
阿洋掏出一千塊放在收銀櫃檯上,「當~」的一聲,鼻環店員按開收銀機正在找零錢,鳴笛再度大作…
又是一部大型消防車從門前駛過,緊接著是兩部黑白相間的警車開過去,阿洋喃喃著說:「怎麼回事啊,半夜了還這麼不平靜?」
鼻環店員頭也不抬,說:「剛客人說是Wasteland大火,燒得可猛了…」
阿洋驚訝問:「Wasteland?那家夜店?」
「要不還有哪一家呢?」
阿洋一聽,全身肌肉倏地繃緊,抓起煙盒往外就沖,全然不顧那店員呼喊著:「先生,零錢!發票!」
卻只聽得「噗嚕」引擎聲響,紅色跑車絕塵而去。
夜更深了,中山北路上沒什麼車,阿洋猛踩油門,急速轉動的輪胎在柏油路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響,又開過兩個路口,眼前景象丕變,遠遠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烈焰正吞噬著一棟花園獨棟洋房,火光衝天,赤焰隨著氣流竄動像森林中的妖精般在半空中恣意舞動著,眼前的景象讓阿洋難以聯想,幾個鐘頭前,這裡猶原衣香鬢影,燈紅酒綠,多少的都會男女在此約會,興奮地在花園中等待著進場狂歡。
幾輛消防車佔據前方車道,一名身穿反光背心的警察,揮動手中的紅色燈光交管棒攔下阿洋的車,大喊著:「前面的路不通了,繞道吧!」
阿洋方向盤連忙向右一打,駛進了一條更小的路,又開了數十公尺,好不容易在一個轉角處靠邊停下,一下車回頭就跑,一邊拿起手機撥打阿明的電話,手機里響了幾響,傳出電信公司的錄音:「您的電話目前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阿洋掛斷電話,再打菜頭的手機,也是如此。
熱氣流帶動周邊的空氣,幾十公尺外的距離就感覺異常燥熱,風助火勢,讓所有的可燃物在大火中燃燒造成的辟剝聲響大作。
阿洋奔近火災現場,封鎖線外的制服警員對圍觀眾人吼著:「請往後退!保持距離,不要妨礙救災工作!」
一旁停放三輛救護車,幾名穿著白衣的救護人員靜候在旁,另有一輛救護車「嗚嘟~嗚嘟~」剛剛開走。
看這火勢已經完全延燒開來,救護人員已經無法進入火場內救人,幾十名消防人員吆喝著拉開水線積極灌救中。這裡距離榮民總醫院相當接近,想來所有傷患應該都是送往榮總救治,只不知道阿明、菜頭等人是否已經安全離開火場。
阿洋在對街騎樓下的人群中環視周圍,眼睛從每張臉孔掃過,試著找出熟識的人,但是沒有,沒有任何人像是立山組或是Wasteland的工作人員,只見到像是公務人員或是一般上班族模樣,像是憂心火勢會擴大波及到旁邊建築物的附近居民,三三兩兩正交頭接耳的說著話。
「這家夜店,蓋在住宅區內,孰在術太危險了!」一個穿藍白拖的台客歐吉桑,操著濃厚本地腔調說著。
「警察也從不管一管,不知道是在幹嘛的?」另一個滿頭白髮黑框眼鏡穿著長袖T恤的歐吉桑靠過去了,一邊講話一邊翻著白眼。
「這還不都是貓膩?這個店後台很硬的,跟大當家的有關!」藍白拖的答腔。
「哪只是跟當家的有關?根本就是黑社會的…」翻白眼的說。
不知道哪一家的新聞台SNG車趕來了,現場新聞主播正徵詢一位穿PUMA灰色連帽運動服的中年男子是不是願意接受她的訪問。
忽然身邊有人靠近凄凄地喊他:「洋哥…」
阿洋轉過頭去,那是一張疲倦的面容,不知是汗水或是淚水交互作用將臉上的彩妝全弄花成了調色盤,絲質襯衫上沾惹了許多黑污血漬,早已失去鵝黃色應有的趾高氣昂,正是鳳姊。
阿洋大喜過望,說:「鳳姊,這是怎麼回事?阿明呢?菜頭還有其他人呢?」
鳳姊搖頭不語,表情哀傷至極,淚水從眼角湧出,在臉上帶出一條黑色的痕迹。
阿洋更急了,抓著鳳姊的臂膀再問:「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鳳姐仍是搖頭,雙手捂著臉,肩膀因為壓抑哭泣而抖動著。
阿洋眼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扶著鳳姊的肩膀往回走到車旁,先拉開車門讓鳳姊坐進副駕駛座,再繞回走到駕駛座車門邊。
一邊掏出口袋的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火,剛拉開車門,忽然從眼角瞥到左邊距離巷口約五十公尺處閃出幾名黑衣黑褲手插褲袋的年輕人。
阿洋坐進駕駛座內,從後照鏡中看到那後面為首的年輕人將雙手伸出褲袋,接著快跑了過來,後面還跟著大約六、七名的年輕男子,也都一起奔跑起來,行跡十分詭異。
鳳姐回頭才看了一眼,驚慌地催促著:「就是他們!快走!」
阿洋伸指按了發動鈕,油門一踩,引擎「噗魯」一聲巨響,將後面的那群黑衣人遠遠拋開。
「他們是誰?」阿洋問。
鳳姊嘆了口氣,說:「他們是八方風雲會的人…就是他們殺了明哥、菜頭還有其他人…就是他們放的火…」
「所以…阿明、菜頭…他們都死了?」
鳳姊點點頭,神情十分哀戚,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阿洋腦袋轟地一響,瞬間空白,兩個小時前,才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好哥兒們,竟然就這樣天人永隔。
阿洋重新將車開上承德路,掉轉車頭不去榮總醫院了。
左轉劍潭路,繞過全台北最複雜的圓環車道,上了明水路。
不一會兒,到了大直,看到摩天輪,阿洋略一辨識,往一條算是寬敞的巷內鑽進去,再前進幾十米,右邊燈光幽微處出現一間造型設計優雅古典的建築,阿洋車頭ㄧ轉,開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