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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另解

  邵雍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父親如此意氣風發……的神情。

  可惜,頭髮開始稀疏的邵古毫無老將軍再次奔赴沙場的豪情,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童心未泯的老頑童。

  他不知道父親哪來的這麼不切實際的自信——要知道,考進士是有年齡限制的——早個十年二十年的還勉強可以說得過去。

  活到老學到老,尚可讚歎。

  在朝為官者的花甲之齡,已經是告老還鄉,該頤養天年的時候。

  邵雍心裡有想法!

  要是在平時他還可以選擇不能說就走遠點眼不見心不煩,這會兒他要是不把醜話說在前頭,父親真的去縣衙門裡找人說起此事,全家都會成為笑話。

  他想了想還是勸道:「父親,還是量力而行比較好。」眼看著父親的嘴角往下一按,邵雍硬著頭皮加了句:「會試那幾天很辛苦,我擔心父親的身體吃不消。」

  從刻意提醒到硬生生說出這句帶著兩分討好意味的話,他自己都覺得彆扭。

  他從小就不會說討人歡心的話,印象中無論說什麼都會挨上父親一通訓斥,說他這也不合乎韻律那也不符合章法。

  他養成了跟父親之間的對話保持著疏遠而簡短的習慣。

  邵雍臉上發熱,豁出去默默地等著再挨一頓訓斥。

  豈料邵古的臉色竟然稍稍緩和了些,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慢慢輕了,才說道:「這些都是小事,我早就想過的,不過三天而已,還是可以撐得住的。當初我們搬來共城的時候,你記得吧,路上走了十幾天,呵,不也這麼過來了嗎?就當再搬一回家么!」

  邵雍:「……」

  說的輕巧!會試的情況是搬家可以比的么?

  從涿郡搬家來共城的路上,雖然家裡雇的是輛輕便小車,可是,在車上坐累了還能下車走一走,伸展一下筋骨,天氣好的時候試過在路邊找個乾淨的地方鋪個席子躺一躺。

  會試么,在貢院,那裡就跟牢房似的,房子只能擺一張書桌,寬窄僅容一個人進出,要帶夠三天喝的水,只能吃乾糧,累了也只能趴在桌子上歇會兒……

  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吃喝拉撒都在裡面,就算人家同意你進去考,你一個鬍子頭髮都白了的老頭兒能不能堅持三天還難說。

  他記得去年的時候,有一次見到父親不知太累還是怎的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口水把紙都給浸濕了沾了一臉墨,醒了之後脖子落枕,天天抓著脖子喊難受喊了一個月。

  六十歲的人了,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小事!

  邵雍有點燥——若是父親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他可就是個不孝子了。

  邵古皺眉:「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邵雍心想,我還能說什麼?我說讓你別去,你會聽嗎?

  見兒子不吭聲,邵古不滿的說:「你就沒想過去報名?」

  邵雍又是一怔,這事兒怎麼扯到他頭上來了?

  他賭氣說道:「兒子愚笨,考不上功名。」

  又不是沒考過,那不是考不上嗎?

  如今李之才已經走了,能為他鋪路的人沒有了,他還是算了吧。

  「父親,李大人過身了,我想為他守三年孝。」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對他有如親生,他守三年也不為過。

  邵古愣了片刻,神情激憤:「李大人過世了?什麼時候的事?」

  焦急的聲音透露出對李之才的關切。

  這讓邵雍的心情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悶聲道:「是年前的事。」

  邵古抬起手,點著兒子,又急又氣:「你怎麼不早說?唉,真是,真是的,耽誤我大事了!」

  邵雍忍著沒往後退:「父親,我這次外出回來見你正忙著寫《上古音律》,興緻正濃,唯恐你因失去故交而影響心緒。再說先生那邊七七日已經過了,我就沒跟你提起。」

  他深知邵古研究學問的習慣和短板,半路上不能被人打斷,一旦放下筆再提起,就要從頭來過,再說邵古年至花甲,太高興或者太悲傷的情緒很容易惹上急症。

  他想到自己都沒能去給老師弔唁,此刻倍感愴然。

  邵古擺出一副想罵人的架勢,拿著蒲羽扇的手抖了兩回,終於還是放下了。

  屋子裡沉默得可怕,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

  最後面還是邵古開口打破沉默:「唉,早知道就……」

  就怎樣?邵雍在心裡冷笑,早知道的話,又能怎樣?

  邵古接著嘆氣:「早知如此,就早些想辦法,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別處領俸祿了。」

  邵雍無語。

  也不知是誰當年憤而棄考,還說這輩子都不再入科舉考試。

  自己不考就算了,還一直跟他說科考黑暗,沒有可靠的引薦之人,考上了也難以出頭,像他們這樣沒有後台沒有關係的人,要麼被人冷落,要麼舉全家之力搭上一條線,還得防著捲入朋黨之爭的風險。

  後來邵古又因為心直口快,不善交際,得罪了縣令,每個月糊口的幾斗糧食都領不到,連他去代領都要受人冷嘲熱諷。

  想到這裡,邵雍憤然,哎,早知道早知道,世上哪有早知道啊!!

  邵雍的目光觸及桌上的卦象,心中一動。

  咦!不對呀,還真有早知道!

  他不由自主的就用溫老先生的法子來解讀「乾之履卦」。

  乾卦在上為君為天,為科舉考試的主考官。

  乾卦在下為父為老翁,為科舉之士子。

  乾卦為體卦,在上,意為主考官如如不動,乾卦變兌卦在下為用卦,意為參加科舉的老翁文章嚴謹,可圈可點,然而……

  邵雍心裡飛快的就有了解讀的答案:然而,乾為一,兌為二,本來可以入甲等的文章,最後名落孫山。

  此事有憾!

  邵雍在心裡盤算著路程,從家裡到京城,加上考試,來來回回最少也要耗費半年時間,父親白白耗費了體力精力不說,落榜之後的心情有多差,猜都猜得到。

  年輕人受點打擊還能捲土重來,父親受了打擊,有可能以後都需要他在一旁侍疾。

  那樣的日子,他想想都難受。

  邵古說了話得不到回應,一看兒子居然在發獃,頓為不耐,用蒲扇拍桌子:「早知道我就早點參加科舉,睦哥兒讀書就不用愁了,我的俸祿多一點,認識的人多一些,就可以讓他去個好書院讀書,結交一些同窗,再不濟將來考個恩科,你說是不是?」

  老頭一著急就把自己的真實意圖給說了出來。

  怎麼聽都是個如意算盤。

  邵雍默然。

  道理是這個理。

  說的容易,做起來難。

  要說官場朋黨,又不是一天兩天的,文王那時就已經苦思對策,至今無人能出其右。

  邵古用蒲扇再拍桌子,聲音提高:「誒,你說是不是?」

  這次稍稍力氣大了些,扇動了桌上的筆墨,毛筆啪嗒掉在紙上。

  「是!」邵雍應了一聲,立即動手將筆墨整理好。

  毛筆在紙上滾了半圈,筆尖上的墨水在紙上留下了痕迹。

  邵古急了:「你你你,這而立之年都過了跟長輩說話還能發獃!還走神!你想什麼呢你!哎呀哎呀,這麼好的卦象讓你給破壞了!哎喲喂~」

  老頭邊說邊喘,臉漲的通紅,說到最後聲音都發飄。

  可見是真的氣著了。

  邵雍無奈:「父親,卦象既出,結果已定,這張紙可以收起來不用再看了。」

  按照溫老先生的說法,即時起卦,卦象一事一問,卦成象在。

  別說箋紙弄髒了,就是撕碎扔掉都沒關係。

  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小小的影子貼在了窗戶上。

  是邵睦,聽到書房裡的爭吵聲,想跑進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又不敢逾距。

  邵雍伸手給邵古看:「父親,我的手弄了墨汁,我先出去洗掉,再回來收拾書桌。」

  他還是稍微迴避一下,讓睦哥兒進來,或許父親的怒氣能消。

  在這種情緒下,實在不適宜再討論卦象。

  邵古還氣在頭上,犯了倔脾氣:「旁邊有清水,用濕帕子擦一擦。」

  話還沒訓完呢,就想跑?

  邵雍剛剛站起身,就聽到門外咕咚一聲,隨即聽到少年清脆的哇哇大哭:「娘,爹爹,我流血啦!」

  接著就是方氏慌慌張張的腳步聲和哭腔:「娃兒喲,睦哥兒喲,快給阿娘看看你摔到哪裡了。」

  書房內的父子倆對看一眼,同時奔向了門口。

  邵睦的哭聲變成痛嚎:「哎呦,不要碰我的腳,好痛,啊~」

  邵雍的手上有墨跡,怕弄到門上,開門的動作慢了點,方氏已經撲到書房門口地上痛哭:「老爺,睦哥兒摔斷了腿,要趕緊去請個郎中來。」

  邵古一聽急的不行,疾步往外沖,腦門正好撞在剛剛打開的門棱上,咣當一聲響。

  眼看著老頭往後就要倒地,邵雍趕緊回身去拽住邵古的胳膊:「父親,小心!」

  邵古的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起了一個包,滲出血跡,在兒子的攙扶下勉強站穩了,還不忘關心小兒子:「快去請郎中救睦哥兒啊~」

  短短瞬間,一老一小,一個在門外崴到了腳,一個在門裡撞破了頭,方氏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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