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
被老吳當做了求神問卜的算命先生,邵雍倒沒生氣,自從住到百源湖邊,就註定了會被人誤會成修道之人。
在世人的眼裡,住在山中的道士大都是神秘莫測的,除了能捉鬼能飛仙,還能掐指一算就知張三李四王五趙六家的各種事。
被世人誤解,他從來都不曾費唇舌解釋一字半句,沒必要——清者自清么!
只是溫老先生的心血之作被人誤解成走街串巷的只能做些尋人失物的糊口手藝,再想到其一生絕學在子孫那裡也沒得到認可,邵雍突然間就沒了說話的興緻。
老吳的經常走村串戶鎮,看人臉色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對著邵雍的沉默不語,肚子里就有了揣測,喜笑顏開變成了惶恐的低頭哈腰:「邵夫子,天色太晚,我送您回去了我再回家!」
今天能趕巧給夫子帶路,對老吳這樣的鄉間手藝人來說,本來就是一件面上有光的事。
制陶是件髒兮兮的活,渾身是土不說,燒窯的時候連鼻孔都是黑的,從來就沒幾個讀書人肯拿正眼看他。
可是,邵夫子就跟別的夫子不一樣,看上去和和氣氣的,對他也沒擺架子,帶個路還說了謝謝,這分明是太看得起他了啊!
老吳想明白了這一層,惶恐得不知說什麼好,生怕自己斷了跟夫子攀交情的機會,一路都合計著該怎麼給自己在夫子面前留個好印象。
好不容易到了邵雍住處,老吳把籮筐里的兩個瓷枕拿出來放在門外的石桌上,又覺得禮物太輕不能表達對夫子的尊重,賠著笑臉說:「邵夫子,我是個粗人,沒什麼好東西謝您,這個先留下來給您用著,您要的枕頭我一定用最好的泥巴做,一燒好就馬上給您送來。夫子,您歇著,我走了。」
邵雍淺淺的頷首,當是回答。
站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他那副旁若無人的模樣很自然的就出來了,頗有幾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老吳心生懼意,挑著籮筐匆匆離開。
耳邊沒了聒噪,邵雍胸中的煩悶並未稍減,他放棄了進屋調息的打算,抱著書轉向了數十步開外的湖邊。
盛夏水位高,湖水平緩似明鏡,湖面上倒映著一鉤彎月,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重彩。
面對如此美不勝收的景色,邵雍的詩興全無,只因突如其來的情緒太過陌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盯著湖水裡的月影一動也不動,腦子裡重演著下午在溫老先生家發生的事。
他清楚的記得,當時他起的是「地天泰」卦,六爻動,變「山天大畜」卦。
起卦的依據么,是根據溫某的最後一句話的字數起卦,「那就給我們留塊金子能打打牙祭也好呀」這句話共十七字,字數不勻,不能平分,那麼就以少一字為上卦,多一字為下卦,十七字分上下卦,上卦八個字,除以八,無餘數,為坤,下卦九個字,除以八,餘數為一,為乾,得「地天泰」卦。
兩個人說起這事的時候是申時,取七數,七加十七的和,為二十四,除以六,餘數為六,六爻動,得出變卦為「山天大畜」卦。
周易里六十四卦的卦辭,他早就瞭然於心。
「泰」卦的卦辭是,小往大來,吉,亨。
意思是說,天地交合,即使身處卑微,也能得到貴人的幫助,是吉祥的兆頭,所問之事暢通無阻。
「大畜」卦的卦辭是,利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
意思是說,儲存大量的物資錢財,在用的時候,適宜守正,不偏不倚。不僅僅用在解決家裡的三餐溫飽,在於多走幾個地方,尋找長久的解決溫飽的方法,方為上策。
卦義和卦理,則是他在羑里城的最新感悟,用於君子問世,有如猛虎添翼。
若是以「泰」卦和「大畜」卦來對應溫某的賭氣所言么,只能說勉強扯上了邊。
想到這裡,邵雍頓了頓,如果他沒有明確的說出溫老先生留下來的錢財具體藏在哪兒,數量有多少,即使他的大道理能說動皇上,也不見得溫某就會信服。
平民百姓相信一個人的最好證明,就是按照這個人的話去行動。
是他明確的指出了溫家錢財的存放位置、外部形狀以及具體數額,溫某才帶著家人齊齊動手。
而他當時之所以那麼篤定,就是因為看了溫老先生的書中的演算口訣和所記案例,在興奮之際脫口而出……
卜筮有儀規,特別的講究,需要有清凈的環境,虔誠致一的心神,且裝卦的步驟非常的繁瑣。
他按口訣之數起卦斷事,裝卦速度之快,驗事之精準,大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也只有傳說中的神仙,才能在眨眼之間料事如神吧!
現在想來,當時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也難怪溫家的少年人會質疑他與溫老先生串謀,掘地取金不過是早就商量好的的一齣戲,甚至於誤會他手裡的書還藏著溫老先生的錢財去處!
被人懷疑的滋味,不好受!
被人誤會的滋味,更不好受!
隨著幾聲蛙鳴,和青蛙撲通撲通跳下水的動靜,湖面盪起漣漪,弦月被晃成一筆草書,晃成了溫老先生書里寫的批註,弦月為兌為缺,取二數,為西方,望月為乾為滿,取一六九數,為北方。
水面波動漸緩,弦月彷彿又化成了一堆亮閃閃的白銀,轉眼又變成了石鍋里半生的白饃。
又有幾隻青蛙從他腳邊的草叢裡蹦出,邵雍聽到了蛙鳴,還聽到了自己的腹鳴——這會兒他終於感覺到了飢腸轆轆。
他現在還是個食五穀雜糧的凡人,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還去計較那不能帶來快樂的面子做什麼?
呵呵,道在是矣!
研究學問,豈能被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一言殺死?
或許這個時候出現的煩惱,是老天爺給他的考驗,看他能不能沉住氣,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所為有所不為。
神清心凈,方能無為!
邵雍很快就做出了放下了雜念的決定,轉身向回走。
月色很亮,把院子里照得清清楚楚。
邵雍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小動物的影子,才快速的推開屋門走進去,隨手把門閂緊。
放下書冊,點亮油燈,他第一時間就是去檢查白天堵住的漏洞是否還嚴實。
以老鼠的猖狂程度,大白天的屋裡有人在呢都能往裡闖,下午他出去的這會兒,捲土重來了也有可能。
邵雍剛把書放到書桌上,腳下就踩到了東西,不用看他也知道是竹籤。
他打算用來占卜用的竹籤,原本整整齊齊碼在筆筒里,此刻散落了一地。
不用說,這必定是老鼠又跑進來了,還跳上了書桌!
莫不是中午沒被他的瓷枕砸到,趁他不在就跑進來報復?
要不然為何單單碰倒了筆筒,竹籤無一遺漏的全部掉到了地上,而書桌上的文房四寶和書架上的食盒茶杯卻都安然無恙?
這老鼠怕是成精了?知道這竹籤是他的新寶貝?
占卜問事用蓍草,不過是最初的記錄,事實上,文王早就將占卜工具發揚光大,並不拘泥於蓍草。
在羑里城的時候,他無意中發現了文王在沒有占卜工具的情況下,撕裂衣服被褥,梳出線頭代替蓍草桿,甚至還揪下頭髮占數。
於是他特地上山找到的兩根最挺直的竹子,親眼看著僕人砍下,一條條劈開斬斷,再一根根精心挑選,他親手打磨出來的,務求長短一致粗細均勻。
蓍草莖脆,時有折損,不易保存,遠不及竹籤順手。
邵雍蹲下來收拾竹籤,一邊用手指抹去竹籤上的塵土,突然停了下來。
上古傳下來的卜筮之法,有一套繁瑣的儀式和計算方法,所得之數么,若是卜筮者有心操控,就可隨心所欲的裝出想要的卦,在斷辭上故意引導事情的走向,達到欺上瞞下一手遮天的目的
而溫老先生的法子,以年月日時之數計算,不受習慣左右,完全可以減少卜筮者總是占出相同的卦的幾率,更能杜絕心有私者作弊的機會,占卜出來的結果才能代表天意,讓問卜者所求之事完全符合宇宙的自然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