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善意
將鮮血淋漓的人頭隨手拋到一旁的蒙塵地面,不請自來的男子慢條斯理地掩上洞開的房門,順帶從門帘后抄起一張板凳,單手將之抬到胸前,哈了一口氣,吹散了那在其上攢蹙累積的灰塵,揚起飛旋的淺霧,待到氤氳散盡,他這才一瘸一拐地來到軒轅庭春的身前,面無表情地坐下,一雙赤眸正點綴著難得的情思翻滾。
說不清是愛慕,還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為什麼會是你……」軒轅庭春認得這個傢伙,這個她曾為了肩上的使命而選擇與之共謀皮的傢伙。二人的契約一直待到襄陽城宋子嵐之死後便落下帷幕,除開那明面上在高閣的最後一遇以男子被掀下塔樓的結局告終之外,其實暗地裡,二人還曾見過一次面。
那一次,是得知真相之後的軒轅庭春主動找的他。為的,正是想要說服他放棄復仇的念想,放棄向自己的爹爹復仇的念想。那一天,軒轅庭春的脖子上就留下了那一道至今仍是歷歷在目的傷疤;那一天,曾在襄陽城中以雨夜屠夫之名威震全城的男子,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軒轅庭春怎麼也沒想過自己與他竟還會有再見的一天,怎奈世事弄人,當彼此的命數因為那一場巷內的偶遇而交織在一起之後,早在冥冥中就成為了一根繩子的兩端,不論是向哪裡走,走多遠,兩人始終都會被聯繫在一起,彼此擺脫不了。
「怎麼不能是我?」已然歸依異靈教,並成為教中萬人之上的四大護法之一,更是被教主特許可以在世上使用本名的鎩幽弓起身子,兩手搭在身前的圓桌上,承托起自己的下巴。臉上綻放的笑靨在鮮血的環伺下顯出足以叫人頓感毛骨悚然的幽冷。
「你不該到這裡來。」雙目正無神的軒轅庭春囁嚅著說道,儘管她看上去像是在直視著自己,但鎩幽心裡明白,眼下的這個女生,其實唯一能夠看見的,就只有一條為沉沉霧靄所籠罩的迷路罷了。暫時還沒有人能夠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就連他也不例外。「更不該殺人。」
「從小到大,你殺的人還少嗎?」作為類靈幻體中最後存活於世的希望,鎩幽已不再只是種族的名諱,被謝風雨賜名的他,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融合了兩種不同人格的人了。
當年為了活命,他在簽訂契約的那一刻,特意將條件與身段放得很低,低到世上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地步,以至於那個本該在復仇大業完成後,就徹底成為自己軀殼的男子,至今仍能以靈魂烙印的方式存在於他的體內,與他共享著這個名為鎩幽的軀體存在,並在潛移默化中,慢慢同化著後者那一心只想要恢複種族輝煌的思維,為他揭開了通往嶄新世界的大門,使他不再囿於單純至極的種族延續。
換句話來說,早在軒轅執禮人頭落地的那一刻,雨夜屠夫就已經死了。只不過,其本人又在後來頂著「鎩幽」的名諱,再度「活」了過來而已。
「那是我的使命。」軒轅庭春呢喃著在爹爹死後,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正確的答案。
「那麼在我們初見的那一天,你在巷口裡殺的那兩個可憐人,也是你的使命么?」除開情感之外,鎩幽依舊保留著那主人格的全部記憶,旋即的開口亦是因此而得以直切主題。「他們兩個普通人對於你來說,尤其是對於你們軒轅家來說,難道也算是那必須要加以刺殺的威脅么?」
軒轅庭春獃滯的臉色不變,卻多了一個倒抽一口涼氣的動作。
「他們……」沒等言語在支支吾吾中走向終點,鎩幽便立刻開聲打斷道:「我們初見的時候,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之所以能夠活著,是因為我命里有兩位貴人相助,他們當中一個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了,而另外一個,卻也不是曾經的那個人了。」
「你難道就不好奇,那兩個人,究竟是誰么?」鎩幽伸出一隻手,啟張的五指偕同抹過赤紅色的眼眸,令其中那猩紅的色調暫時散盡,顯露出原本那如墨般的深邃瞳孔。
不知為何,看著那雙忽然閃現入世的深邃眼睛,軒轅庭春腦海中那本已凝滯的神識,卻在此刻莫名其妙地多出來一股暖流,融化了當中那因軒轅執禮的死而結出的堅冰。
那雙眼睛,她記得她曾經看到過。那是極為遙遠的曾經,是她還未成為工具的曾經。
「那個救了我的人。」鎩幽起手隱匿了眼瞳中的深邃,令猩紅色的偽裝再度浮出水面:「曾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女生,那個時候的她,不是工具,更不是離了使命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可憐蟲。那個時候的她,活得很自由。」
「明明沒了使命作為枷鎖的你,可以過的更好,也曾親身有過那樣的體會。又為什麼還要固步自封呢?」鎩幽伸出手,想要輕撫開軒轅庭春半遮面的髮絲,可當垂髮掠過五指之時,他又愣住了。一番苦思冥想后,他還是沒有逾越自己的本分,只正襟危坐在塵封的木凳上,不知從何處抽來一壺清酒,大口飲了兩啖。
「庭春。」酒壯慫人膽?也許吧,至少當酒香在血腥味濃郁的房間內開始四溢后,鎩幽竟是直呼起軒轅庭春的名字:「是我殺了你爹,殺了那個一直以來都將你當作武器,當作工具的男人。」
一剎那,軒轅庭春的眼眸中閃現電光。
「我殺了他,不僅僅是為了報我的父母之仇,我殺了他,更是為了……」甚至話還沒說完,一柄重劍橫空出世,不偏不倚地釘入鎩幽的胸膛,一霎的震蕩將其轟然砸向最為邊緣的牆體,於橫磚礫瓦上撞出寸寸龜裂的蛛網痕迹。
被完全釘死在牆上的鎩幽並沒有因此勢大力沉而當即氣絕身亡,本身就有極為誇張的生命力併兼恢復力的男子,甚至可以將胸口那觸目驚心的豁口當成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懸垂著佯裝無力的四肢,只「艱難」地抬起頭,將那在血光圍繞下的溫柔憑藉眼神投向那雙手正呈現出托天之狀的女子。
「我殺了他。」被迫是居高臨下的鎩幽語氣平穩地說道:「更是為了救你,我想要將你從那個只會把你當成工具的傢伙手中解救出來,我要讓你變回曾經的那個人。你救了我,這一次,也該輪到我來報恩了!」
「閉嘴閉嘴!」軒轅庭春將右手擺向一側,橫掃而出的袖風牽引著那隻以氣機在個中藕斷絲連的飛劍,筆挺地刺向那個乍看下已然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
相信只消輕而易舉的一瞬便能洞穿男子頭顱的飛劍最終卻停在了鎩幽喉前僅咫尺的位置,促成這一切的幕後推手,並不是被釘在牆上的鎩幽那下意識地應對,而是軒轅庭春本人有所動搖的殺心。
整整十一年來的武道砥礪,整整十一年在生死一線的摸爬滾打,早已讓軒轅庭春忘卻了自己曾經的身份。她逐漸變得冷血,逐漸成為了只會聽從「使命」殺人的機器。
她從不思考為什麼,這是她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獄中花了整整十一年的年華所總結出的道理,因為在那裡,多說一句話,基本就等於把自己的命拱手為別人奉上。
那十一年裡,她為了自保而堅強地活著;後來,她成功出山了,結果卻又只是為了別人強壓自己身上的使命而活著。
曾經那個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挺身而出,幫他趕走社會上的殘渣惡犬的少女,終是在時代的浪潮中,漸漸地丟失了自己最為寶貴的東西。
「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因為鐵劍的緣故而被死死嵌在牆上的鎩幽輕聲道,哪怕那足以奪命的劍鋒距離自己的喉嚨僅僅只一步之遙,在他的語氣中,也聽不出哪怕一絲波動:「於我有仇者,我就算是搭上這輩子的時間,終有一日,我也會親自去報仇;於我有恩者,哪怕是賠上我這條命,我也會去回報他待我的恩情。」
「這就是我一貫的作風。」鎩幽義正言辭地說道。
「誰要你管了……」然而,軒轅庭春卻是一點沒有因為前者的說辭而感動,攥握在身側的兩拳隱隱顫抖,自中若隱若現的怒火更是幾度臨近於井噴的邊緣。
強加在別人身上的好意,就算初衷是為了報恩,最終也只會惹得相反的結果。一直以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沒有人會喜歡旁人強行帶給自己的東西。
「而且,我想要看到曾經的那個你。」鎩幽偏要心不死地說道:「曾經那個會因為蝴蝶在眼前飛舞而歡笑的你。」
「有誰在乎你的想法了……」軒轅庭春深呼一口氣,連帶著輕闔的眼眸一起,將臉上的悸動徹底撫平。
待到下一秒的明眸啟張之時,懸停的飛劍毫不猶豫地劃破了鎩幽的喉嚨,正如後者在當初對軒轅執禮做的那樣,身為其女兒的軒轅庭春,這一刻,亦是手起刀落地斬下了他的頭顱。
鮮血灑滿了塵染的地面,於昏暗的燈光下映射出深幽的詭秘。
血雨中,軒轅庭春孑然一身地站立著,劍柄自其平開的手掌徐徐滑落,終墜向地面,敲出一濺晶瑩。
「誰想回去了……」她垂著眼睛,看著那顆緩緩滾到自己腳邊的腦袋,用哭腔低喃道:「誰又回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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