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肅清
兩道身影接連跑得飛快,遠遠望著那一溜煙兒就可沒影的追逐戰,范雲韻只得是苦笑著瞥了瞥自己膝蓋上可能永遠都無法痊癒的箭傷,哀聲嘆了口氣,回頭看向那飄零了一路的黃紙紛飛,他心裡頭在隱隱約約之間多出了幾抹好奇,隨後便拖著一瘸一拐的腳步,慢慢悠悠地撿起那些因風吹而落了一地的毛邊紙。
范雲韻並非書生出身,雖然整體算不上是目不識丁,但也與之差不了多少,看著那一張張泛黃皺紙,他一時間還沒能從那些雖有字卻仍是堪比無字天書的紙上讀出任何端倪,直到其撿到了一張勾勒著惟妙惟肖的「龍鳳共舞」的黃紙,他這才恍然大悟。
「年輕人,當真是朝氣蓬勃啊。」范雲韻不懷好意地咧嘴笑道,回身看著那個將小桃子如同抓著家禽母雞一般拎起來,憤憤而行卻又難掩面紅耳赤的二殿下,心中因得悉其尊貴身份而升起的鬱結稍稍消解了一部分。
不論如何,二殿下始終還是那個二殿下,那個在六名天之驕子中,最溫文儒雅的皇子殿下。
——或許,他真的不適合當皇帝?
范雲韻這樣想著,一邊將已然在懷中疊出一小摞的黃紙悉數收回腰包。說不準,自己什麼時候還能用得上,譬如,偶爾拿出來感受一下青春時的懵懂悸動?
「看些什麼不好,一天天看這些,我看你真是皮癢了。」姜靈一隻手拎著四肢聳拉著朝下,像是已然放棄了掙扎的陶熏姿,邊走邊沉聲嘀咕,碎碎念當中不見有多少怒氣,倒是羞赧隱隱獨佔鰲頭。
「范雲韻!」原本還以為可以置身事外的瘸腿老兵被突如其來的點名嚇了一跳,昂首遠遠瞧見姜靈那張雖微泛紅暈,但卻不乏堅持的臉,無奈聳了聳肩,哀嘆一聲后,只能老老實實地把幾張才收回的黃紙如數拱手奉上。
「你們兩個啊!」姜靈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白了兩人各一眼,反手把縱使已是少年卻也不算重的小桃子丟給范雲韻,後者將之穩穩接下后扛在肩上,對於那如雨落的小打小鬧,老兵不予任何理睬。
「這些東西我拿去銷毀了,范雲韻,你幫我好好看著這個小屁孩,一天到晚凈不學好。」姜靈目不斜視地揚了揚手中那詳細描繪了何謂「翻雲覆雨」的黃紙,僅三四個來回,便已扇出淺黃的火星自邊角開始蔓延,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團如花開般的烈火就已綻放於他的掌心。在小桃子頗為不舍的眼神注視下,那本他忍痛花了半塊銀子才從路邊的小小拍賣會中買來的精品,就以一種毫無商量餘地的方式,徹底煙消雲散了。
「不!」當然,這麼一聲呼喚,對於有賊心沒賊膽的小桃子來說,只能是落得打落牙齒往肚裡吞的窘態,被永永遠遠地留在腹中。
小桃子作為這麼些年以來,唯一一個幾乎是每日每夜都形影不離地陪在隱姓埋名的二殿下身邊的小小書童,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基本挑不出另外一個比他還要熟悉二殿下的人了,所以,此時此刻什麼該做,什麼不應該做,早就人小鬼大的陶熏姿可以說是已經拿捏得明明白白了。
「我去看一下那兩個人,你們記得生火。」姜靈留下這麼一句話后便轉身揭開幕簾,頭也不回地進入了幽靜竹屋。
「喂!你想把我抱到什麼時候?還不趕緊把我放下來!」直至姜靈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范雲韻卻依舊將陶熏姿扛在肩上,因為肚子一直被肩膀頂著而不舒服的小桃子反手切出一掌,正好貼著范雲韻的頭皮劃了過去,擦出一陣火辣的同時又頗為憤懣地低聲道,顯然是打算將藏在肚裡的怒氣一股腦地全撒在瘸腿的老兵身上。
「欸我去!」察覺到頭頂一陣酥麻掠過後的范雲韻也不甘示弱,原本只是隨意搭在旁邊起穩固作用的右手當即向肩膀翻折,牢牢夾住陶熏姿較同齡人更為纖細的腰肢后,便是馬不停蹄地抖擻起肩膀來,人為地震出一陣蠻不講理的顛簸,弄得毫無防範之意的小桃子發出一連串胡言亂語。「個小屁孩!還敢打我?你看我整不整你!」
「死瘸子!我抓你頭髮了!」在震蕩中艱難穩住身形的陶熏姿旋即張牙舞爪地撲向范雲韻的利落短髮,雙手如鉤,更是直接毫不留情地從髮根開始抓起。
「欸欸欸!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想死是不是?!」
「你放我下來!」
「鬼叫你先打我?!認錯,認錯我就放你下來!」
「那我拔你頭髮了!」
「你敢?!」
「喲吼!你看我敢不敢!」
聽著屋外那暖陽深林下的吵吵鬧鬧,姜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一對歡喜冤家都不知道已經互相打了多少次了,每一次的勁頭更都是幾乎沖著那老死不相往來的絕交去的,可偏偏到了最後,還是能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勾肩搭背,如此反覆好幾次,就連一開始竭力想當和事佬的姜靈,最後也逐漸拋棄了這種想法,開始默默由之任之。
在竹屋之中,此時正安睡著兩位大難不死的人兒,無一例外地,他們的身上都裹著厚厚的紗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眼耳口鼻,傷勢顯然不容樂觀,但好說歹說,最起碼也是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為了這麼兩位「鳩佔鵲巢」的天外來客,手頭並不寬裕的姜靈還特地斥巨資從琉璃村中買來了兩張竹席鋪在純手工制的木床上。
比起外頭那個能夠為了「買書」而心甘情願地花上半塊銀子的小傢伙,昔日的二皇子卻是表現得更懂持家一些。也是多虧了姜靈這一路上的簡樸作風,這才讓那個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小書童有了那麼些閑錢拿來揮霍。
姜靈從門后抽來一張凳子,安分守己地坐在客廳中央,隔著一段極其避嫌的距離遠遠地打量著那個雖然為紗布包裹得面目全非,卻依舊能從身材依稀辨析出是個女子的昏迷之人,眉宇間先是漫出深沉,約莫半炷香后,才漸漸剔除了當中的深邃之意。
姜靈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起身來到不過及膝高的桌台邊,打開最上層的抽屜,取出那個自其從南溟出走之前,由先帝姜金明親自託人為自己量身定做的金邊面具,輕手輕腳地將其放在女子枕邊,輕聲自言自語道:「雖然命救回來了,但肯定是回不到從前了啊。」
不動聲響地放下面具后,輕嘆幾句后的姜靈安安靜靜地退出了竹屋。這裡暫時不屬於他,所以他也沒理由在此久待,再加上那一抹蔓延在心間的愧疚之意,令二殿下匆匆忙忙地退出了這間雖是他親手建成的竹屋。
普天之下,任誰都可以志在四方,游于山水。去寄情於那流水之靜默,森林之盎然,山水之壯麗,自然之驚艷。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一經出走後,就再不回頭的。
身為皇子的姜靈雖是卸下了肩上的一切重任,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忘了自己的出身,那個自己在世上立足之前的深根。
對於那生於斯長於斯的南溟熱土,姜靈沒齒難忘;對於父親的開明,姜靈感激涕零;對於那一眾對己青眼相加的南溟老臣,姜靈問心有愧。
姜靈不敢忘自己在孑然出城前那些忠貞之士怒其不爭的眼神,哪怕時至今日,只要無意間想起,他總會熱淚盈眶。
天縱者,當有雄才偉略,更應當志在天下,這些是姜靈生而就有的責任。可到最後,他卻是固執地摒棄了這些與生俱來的東西,選擇了披星戴月的那一條阡陌小路,頂著冥冥中的罪人身份,並就此遁入人間。
「雖然我得罪了很多人,欠下的東西,更可能一輩子都還不上,」姜靈眯著眼睛,眺望雄踞九霄高山的金烏,頗為苦澀地喃喃道:「可總歸還是要去償還的啊。」
「就算六弟不認我這個二哥,就算整個南溟國都亦不願見到我這個曾經的二皇子櫛風沐雨而歸,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還是要做的。」即將關門之際,姜靈眼帶歉意地回眸望向那安睡在床上的女子,此情此景,一如當年他孑然一身出城去的光景,不過當時,值得他回望的,是輝煌無比的南溟國都。
「只是可能又要對不起另外一個人了。」輕輕掩上大門后的姜靈從衣衫內側取出一封來自於襄陽城的密函,信上的奇特紋路,哪怕是縱觀整座天下,也只有一位先生能夠擁有.……
「喲!少爺!火我給你生好啦!」當姜靈即將由淺入深之時,小桃子突然的大聲吆喝及時敲散了他的思緒,應聲望去,只見那張巧笑嫣然的臉龐上,正滿溢著洋洋自得之色。
「知道了。」只一眼的功夫,姜靈迅速收回那張三百里加急的密函,輕輕呼出一口氣便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平靜自若,反手抄起掛在門框邊上的鐵鍋,大踏步朝著那似乎是因為打贏了瘸腿老兵而表現得歡天喜地的小桃子走去……
自先帝時期就來到南溟邊境的襄州擔任本州刺史的黃元貞怎麼也沒想過當今聖上居然會不遠千里,也要從歌舞昇平的京畿一路南下,來到這相比之下可謂是窮鄉僻壤的襄州,親自「覲見」自己這麼個不過小五品的芝麻官員。
在當地素來都是呼風喚雨的土皇帝在見到了真正龍袍加身的天子之後,雖是被賜了座,卻仍是雙腿不住顫抖,從天子前腳剛進庭院后,黃元貞的哆嗦就沒停過,到現在,仍是秉著那抹坐立不安跪於蒲團之上。
「你們都下去吧。」穩坐主位,並在舉手投足間都隱約表露著千古帝王之沉穩姿態的姜天,哪裡有傳言中那麼不堪?什麼鼠目寸光,什麼貪生怕死,明明就沒有!這一點,正面聖,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黃元貞,有著最直觀的感受。
這位刺史大人,如今腦子裡就只有一個想法:老子一定要把那些在外頭亂傳謠言的傢伙挨家挨戶地滿門抄斬。
「是。」
得到皇命的侍衛們在躬身作揖后,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看著人潮的急流勇退,早就已經坐不太住的黃元貞甚至有了下意識隨行的意思,剛剛有起身的兆頭,就被姜天輕笑著點名提醒道:「黃大人可別著急著走啊,朕可有些事兒,想要與你談談的。」
「額……陛下,臣……臣只是想拿一下茶壺而已……」一時間騎虎難下的黃元貞只得是尷尬不已地給出一個敷衍至極的解釋,索性天子並沒有在這一點上深究的意思,也就讓黃元貞勉強圓了過去。
「哎呀,朕給搞忘了,黃大人是何等身份,肯定是習慣了他人侍奉的嘛!來人來人,給黃大人倒酒。」姜天一拍桌子,恍然道:「最近政務有點多,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還望黃大人見諒啊。」
「不敢!」黃元貞原本還只是埋於心底的坐立不安經此一遇后,當即演變成臉上不加收斂的惶恐。這位刺史大人忙是連滾帶爬地來到姜天面前的紅毯上,不由分說地雙膝跪地。
「黃大人這是為何啊?」姜天單手托腮,眼神玩味地打量著這個已然逐漸成為襄州地頭蛇的官員,故作不解地問道:「您又沒做錯什麼,是朕不懂禮數在先,您為何要跪朕呢?就算是要賠罪,也是該朕向您賠罪才是啊。」
「臣……」黃元貞額頭上正汗如雨下,現在的他,就等同於踩在懸崖邊上,半隻腳已經跨入那無底的深淵,只要措辭稍有不慎,立馬就會粉身碎骨。
「莫非是有事相求?」姜家天子微笑著讓出退路,卻又沒等黃元貞邁步,就立刻收回了:「若真是如此,朕就有些納悶了,畢竟黃大人已是家財萬貫,很多事情都已經可以破財消災了,又有什麼事是必須要求朕才能解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