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遠去
飛流直下三千尺,猶勝銀河落九天。
御雲蘊碧水,那來自於天際的一柄重劍判決,帶出一道由頭貫穿至腳底的如鏡光面,徹底終結了白龍那悠久的生命。
來去迅疾如雷的奪命鋒芒很快便融入了四周圍的落雨繽紛之中,化成漫天人畜無害的細雨如針,飄飄洒洒地點在大地上,緘默無聲地凈化著因戰事四起而在整片行天大陸上所布下的荒涼。
白龍至死仍不曾彎曲自己的雙膝,他的身影偉岸如初,惟面上人色宛如曇花一現般迅速消弭,眨眼間就已杳無生氣可言。
自天靈蓋墜下的碧水一擊得手,將其大腦連同心脈一起捅了個通透,接連破碎的二者讓白龍縱使身懷復活秘法也根本無從施展,一個恍惚,便已雙腳踏上幽冥黃泉路。
百餘年聚而不散的拳罡,這一次,終歸是隨著垂落的雙手一併化作清風,為這日後必定蒸蒸日上的江湖,送去了一份微乎其微的倔強。
隨風飄散的拳罡在與其主人分道揚鑣之前,秉持著仁至義盡之意的它們悄無聲息地將白龍死而不倒的身軀以輕柔緩緩調轉,待其直面向遠處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白家主城后,這才不再停頓,翩然離去。
最後一次凝望白家主城,白龍心中的最後一口氣匯成了他嘴角那一記欲笑卻已無力的微弧。他微微張開嘴,似乎想要在這人世間留下些什麼,但那記天賜的釘殺卻不曾向白龍釋出任何仁慈,待其嘴角啟張,猛然內陷的碧水餘威便是摧枯拉朽般粉碎了他的迴光返照,將其徹底滅殺於人世。
瞬間變得癱軟無力的身軀再無法支撐白龍那立而不倒的壯烈,只聽噗哧一聲,這位與白玄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魔頭,終是以面著地的狼狽結束了一生。
看著白龍的身死道消,不過是僅僅繼承了千古第一人三魂的白臨霜心中並沒有多少波動,他畢竟不是那個與之能在數座春秋前稱兄道弟的兄長,在此刻,其心中能輕泛漣漪就已是莫大的感觸了。
合手一寸一寸地掩去唐刀的崢嶸,白臨霜悠悠吐出一口參雜腥澀的濁氣,右手食指在半空微微勾掠出形似五芒星的晦澀圖案,並以此盡數吸納四周盤旋如雲海的混元威。
幽芒退散后,便輪到了連帶夜幕一併散去的雨過天晴。一夜鬧劇漸止,東方便照常日出白肚,準時準點地將那一陣陣和煦散發給天下人。
有虹橋高掛在天邊,經過了一夜紛擾的洗禮之後,那七彩的炫光卻是綻放出史無前例的艷麗奪目。每一柱涇渭分明的光束都如同一貫筆挺的長虹,它們乘搭著一瞬即逝的盎然紫意,既似衛兵一路為白皙魚肚保駕護航,又似華麗羽裳,為素來一成不變的驕陽帶來美輪美奐的全新氣象。
踏奇光如罡,徐徐升騰的白肚就在那七彩炫光的擁戴下,有條不紊地披上自己獨樹一幟的燦金華貴龍袍,將聖潔金旭鋪滿神州大地。
這般史無前例的美艷絕倫,想來在某個雲山霧繞的出塵之地,勢必會有一些隱居的王孫為之陶醉,並心甘情願地為之揮毫,點墨落丹青,構成一幅幅得以傳世千年的盛世美景。
只是,在筆走游龍,妙手生花的那一刻,他們想不到,也不會去想,如此空前旖旎的風光,卻是踏著一堆堆血肉白骨才得以如期蒞臨這人間的。
如果沒有他們,今日的驕陽或會照常升起,但所穿戴的,就不會是那人人均已司空見慣的金衣,而是死氣沉沉的灰白長袍了。
為這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戰爭蓋棺定論的南宮玄在紫旦不計前嫌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正閉目養神的白臨霜身邊,在後者跟前,恰是壯年的天靈皇帝正長眠。
「結束了……」這一刻,白臨霜就連呼吸也有些許意猶未盡的顫抖,直至其在暗地裡將右手五指悉數攥入掌心,這才堪堪止住了微弱的戰慄:「一切都結束了。」
來到白臨霜身邊的兩人都沒有開口,他們的視線先是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年紀輕輕,實力卻是不容小覷的白臨霜,繼而才落在了那直到死後,臉色才得以浮現出放鬆之意的南宮羽身上。
曾經讓整座舊江湖都為之津津樂道的鐵三角情誼,在這一刻,已是徹底一去不返了。
「白龍死了。」白臨霜杳無煙火氣地抬起手,向著白龍死而不僵的屍體輕輕攥起單拳,自四面八方湧現的黑炎霎時吞沒了他的身軀,待到熊熊烈火燃燒殆盡,那自重出江湖以來就一直形如巨石壓在白家與天靈帝國心頭的妖孽,終是化作一縷縷青煙升空飄零,再無任何復生可言。「臨陽那邊,還需要我去幫忙收尾,至於天靈這塊兒,你們應該沒問題吧?」
「嗯……」南宮玄重重地點了點頭,借勢悄無聲息地甩掉了眼角浮現的淚珠:「我會幫大哥照顧好這邊的。」
自從出了江湖之後,這還是南宮玄第一次心甘情願地稱南宮羽為大哥,只可惜後者已經永遠聽不見了。
「那我先走一步。」說罷,白臨霜揮動隨時可寬可窄的粗袖,凌空震出一圈圈漣漪波紋,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一瞬間的越行長達百米,如此反覆多次,正屍橫遍野的臨陽沙場便已近在咫尺。
不久前,置身其中的白臨霜只能窺視到那殘酷冰山的一角;現如今踏空而來,將整個疆場盡收眼底之後,僅不過匆匆一眼瞥過的肅殺蕭條,便足以讓白臨霜發自肺腑地生出膽寒之意。
殘肢斷臂,屍山血海,由岸邊一路平鋪到了臨陽城門下,甚至於染紅了碧藍的汪洋大海。此戰,南溟帝國幾乎全滅,而行天海衛同樣也是損失慘重。
若是不算城內後勤人員,本差不多三萬人的出征甲士,現如今卻死得只剩下了寥寥百餘人,其中更有大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殘卒,就連鎮殺了姜行的現任統帥——尹清,其肩膀位置亦是被長刀拉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右手垂在一側,只能堪堪拎住長槍。
倖存的百餘位甲士在做了簡單的包紮之後,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來到了臨陽城下,在一眾地位尊貴的援軍背後緘默無聲地垂首而立,背對著慘烈的戰場,靜默著面向立誓死守的臨陽城。
在最前列的那一排人員之中,有強忍著不讓淚水飛成雨線的白蘭雨,有面露哀愁之意的陳芒,有拄槍垂首死命咬緊牙關的尹清。
此時此刻,白臨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白蘭雨的身邊,來時不發一聲,只是微微抿起單唇,仰望著天邊殘存的青暈在日出東方后的緩緩消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場仗的慘勝,他們實在付出了太多。
在這銀針落地可聞的疆場上,由陳芒率先自沉寂中起身,他先是緩步來到白臨霜的身邊,以詢問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得到其肯定的頷首之後,他的嘴角勉強出勾勒淺淡笑意。緊接著,他遞手揚開本就是半掩的臨陽城門,率領一眾在城下嚴陣以待的後勤士卒,向岸邊迅速遁去。
沙場上的屍橫遍野,總不能就這麼一直任由其曝屍荒野,攜骸骨令戰死士兵得以魂歸故里也好,避免因此而滋生出類似於瘟疫的恐怖疾病也罷,總歸都是要調動人力去著手處理的。
「蘭雨.……」白臨霜踱步至一直綳著淚不讓之決堤的女子身邊,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如何安慰,只是簡單且柔和地呼喚了她的名字,便使其猛地撲入自己的懷中,嚎啕大哭。
白臨霜攬住了白蘭雨顫抖不已的嬌軀,單手溫柔地摩挲著她的秀髮,雙眸亦是情不自禁地變得一片通紅。
「凡行天海衛所屬!」哪怕身有重傷,哪怕一次高呼會令傷口再次開裂,可尹清卻仍是毅然決然地選擇高聲吶喊:「行禮!」
一聲令下,百餘倖存士卒,尚且能夠動彈的,便是不由分說地紛紛卸下腰間或多或少都已卷了刃的兵器,將其身豎墜,鈍柄往上,雙拳環抱於握柄上,兩手綳得筆直,哪怕是在下腰鞠躬行禮時,各自的兵器也不見有任何多餘的擺動。
如此整齊劃一的動作剎那奏起眾人無比熟稔的震響,但卻再也不見往昔那位輕撫短須的老人家笑呵呵地站在高台上指點江山。
待到眾將再起身時,無一例外,俱是熱淚盈眶。
臨陽城,在老將的奮不顧身後,率先迎來了勝利的曙光;而與之處在不同極端的洛溪,則亦是等到了那柔情的變數。
就在一切即將陷入絕望漩渦之前,有令人如沐春風的輕柔從遠處飄然而來,略顯生硬的風息仍是隱隱刮帶著不外乎於劍氣流轉的凌冽。
「敦煌?!」白櫻雪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待其情不自禁地回身吶出驚喜之後,在那只有她一人能夠看見的虛空之中,有縷縷光絲勾勒出身著長袍的男子身影,雖然五官剔透朦朧,但那縈繞在其身邊,可謂是標誌性的劍氣,卻已足夠白櫻雪辨識出他的身份。
就在這一刻,一直不惜焚燒底蘊也要強行以靈魂之體形顯於人世的白櫻雪,總算是回歸到那一段遊離於兩界之間的灰色地帶了。
白櫻雪就像是突然在眾人眼前魂飛魄散了一般,將在場除了熏香以及那位由巨龍化身為人的男子之外的其他人嚇了一大跳。
巨龍是早就對於白櫻雪的神出鬼沒見怪不怪了,而一直默默支撐白櫻雪身形聚而不散的熏香,則是在其身形被那一陣無形的磅礴牽引拉回安全地帶后才幡然醒悟的。
神念稍動,熏香亦是緊跟著白櫻雪的步伐,轉瞬回到了那與世隔絕的空間,恰好捕捉到了那男子身影由虛化實的瞬間。
「敦煌.……」白櫻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顫抖著捧上前去,卻在觸碰到那男子的臉頰時從中穿透而過。
不知如何出現在這灰色地帶之中的男子向白櫻雪緩緩搖了搖頭,眼看著他的嘴角正在輕輕嗡動,近在咫尺的白櫻雪卻是完全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只能憑藉著他的口型去猜測其中含義。
興許是深知自己時日無多,男子完全顧不上與白櫻雪如何敘舊,憑藉著一個輕盈轉身繞開白櫻雪的嬌軀之後,他用雙手向前緩之又緩推出厚實凝重。
不多時,有一團團生機盎然的星雲冷不提防地出現在人間,環繞在雪兒的身邊,就在男子打出一記響指后,攏共七團星雲便是悉數融入雪兒的身體,與其體內那結骨朵卻無力綻放的紫熏花融合,匯成啟靈最後的點睛之筆。
等到完成了這一切后,身上再次化出飄渺虛無的男子轉過身,向白櫻雪展顏一笑。
笑容才起,他的身影當即潰散,哪怕是在這天地無可企及並插手其中的灰色地帶,仍是無法留下零星半點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