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爹
不去看那已成大器的一劍是否能夠蓋棺定論,將列君生一舉破殺,眼瞳中散盡猩紅的敦煌改以柔情似水的蔚藍望向雪兒,頗為艱難地擠出一抹微笑。
恰在這時,他看見了雪兒脖子上那若隱若現的玉石,當即領會其中涵義,幅度甚微地搖了搖頭,強行抽動心神中那已是油盡燈枯的氣機流轉,匯成幾句僅有雪兒才能真正置身其中的囑託與告慰。
「我猜.……你應該全都知道了吧.……」敦煌懸垂著無力的單臂,呢喃中略顯心神不寧,像是生怕那自己到現在也不太敢於去面對的真相會在其彌留之際引致二人就此漸行漸遠,直至形同陌路的後果。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的的確確是他,拋棄了雪兒的母親——白櫻雪,帶著年少輕狂,隻身一人去走那他自謂是最後一次的江湖。也正因他的江湖末路,才讓有心之人得以順藤摸瓜,繼而找到白櫻雪的所處,甚至於害死了她。
更是因為他的不管不顧,才讓雪兒成為了只有小姨白蘭雨可以依賴的孤兒,孑然在世,無父亦無母,還要受盡他人白眼。
他就是在與雪兒初遇時,後者口中的那個混蛋父親。
「實在是對不起啊……本來想著至少還能慢慢彌補的.……」敦煌低下頭,不敢再看雪兒與自己一脈相承的雙色眼瞳,就連囁嚅的聲音,也一如落葉撫地般細柔。
「師傅.……」當雪兒獃獃地愣在原地,與之相伴而來的姜樂冥卻是徑自踏前一步,單手五指回鉤而合,隱去當中銳氣逼人的匕首,想要接近已然面如死灰的敦煌,去看看自己亦或者體內的黑雀,能否力挽狂瀾。
但迴旋的掠影硬生生止住了他前進的腳步。
那是由三方共同構建的當仁不讓,既有蒼風於無言凝匯起的屏障,又有形似自天邊划長空而下的幽暗火尾,更夾雜著已是強弩之末的敦煌的一記瞠目。
三者齊聚一堂,目的空前一致,俱是要保全姜樂冥的個人性命。相逢不悔雖然已劍走如龍,但其殘存下的餘威卻依舊凌冽,如果姜樂冥貿然涉足其中,非死即重傷。
那敦煌在這人間最後遞出的兩劍流光溢彩,欲要斬斷的,不僅僅局限於世界萬物,更是橫跨了法則所限,將人力鑄就的鋒芒首度與向來都是憑軾旁觀的時間聯繫在一起,以劍罡帶動這一方境地中頗為悠哉的時間,車輪滾滾。
「姜樂冥……」敦煌轉而望向眼中噙著淚花的姜樂冥,臉色不似對待雪兒那般溫柔似水,但至少也沒了曾經對之施以魔鬼訓練的不苟言笑。師傅這般萬分和煦的眉宇要是放在平時,指定得讓姜樂冥倍感受寵若驚,可現在,他卻只感到有無限悲傷油然心生。
「等我走了之後,你要去極北之地,那裡,有一把真正屬於你的劍。」敦煌輕聲說道,全然不在乎就在不遠處的列君生究竟是死是活。
既然自己拼盡了所有,那麼蒼天,總該賞給自己那麼一時半刻的寧靜吧?
相逢遇上了列君生體內殘留的最後一串赤珠,后至的不悔則綻放出敦煌此生中所能使出的最為無瑕的劍氣,摧枯拉朽般粉碎了那帝皇的最後一抹仰仗。
兩劍透體而出后,皆是寸寸破碎成灰。幻化的星屑既不乘風,也不騰雲,卻能無風自動,垂直向上,升入夜幕中特意開出的一線天。
每有星粒進入雲霄,敦煌最後的迴光返照就會弱上三分,不一會兒的功夫,他甚至已然無法支撐起自己站而不倒的身軀,不得不頹然坐地。
「等你找到了之後,你就徹底出師了,那時候,你就可以去走走江湖,幫為師,好好看一看這座新的江湖了.……」看著那個已然「高出」自己不少的大徒弟,敦煌勉強露齒一笑:「記得,如果想要追求登峰造極,就千萬別怕事,萬事都得先迎難而上。」
「還有.……」敦煌用單手強撐起自己的身體,已如金紙般的臉色托起其眼眸中的淺淡肅穆:「幫我照顧好雪兒,別讓她受傷了,不然,我一定會有辦法收拾你的.……」
「師傅.……」姜樂冥咬緊牙關,淚珠卻是不受控地滾淌而下,可還沒等它們在迎面吹來的風中連成新穎雨線,就已被始終縈繞左右的劍氣徹底湮滅。
「雪兒。」最後一次回眸,敦煌長舒一口氣,終是敢於直視起雪兒的臉龐:「以後,爸.……不是……叔叔我就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
「敦煌!」在敦煌的朦朧視野中,突然有一道修長的倩影姍姍來遲,她與世相隔絕,彷彿正徘徊在兩界的邊緣位置,既不能染指於凡間事物,更不能向敦煌施以援手,只能在不遠亦不近的地方凝望萬事休矣的敦煌,帶著哭腔吶喊出聲。
與雪兒如出一轍的銀色瀑布懸垂在倩影的背後,在她的身邊,又陪著另外兩位或高大或輕柔的身影;一人黑衣是無名,一人如玉是墨香。
凡間人本不該留意到三人的橫空出世,或許是因為行將就木的緣故,敦煌卻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捎見了歷經千辛萬苦才得以從冥界出逃至人間的三人,當他的眼神掠過哭成淚人的白櫻雪,無數歉意纏綿而起,共同構建出其嘴角的最後一抹不盡釋然的苦笑:「我們一家人,本不該這樣才對……」
僅存的獨臂支撐從膝蓋無力滑落,彷彿讓敦煌一下子盡失全部氣力,身形如山倒,向著腳下那灰色沙漠中的唯一綠洲迎面撲去。
在敦煌徹底合眼之前,迎接他的不是冰冷的土地,而是一個溫暖卻又點綴著些許不知所措的懷抱。
懷抱很是輕柔,又特別纖小,與敦煌偉岸的身形相比起來,要顯得十分弱不禁風。可就是這相形見絀的懷抱,卻是為敦煌撐起了其眼眸中的希冀,以及點亮了那一棧黃泉路上的明燈。
沒有人知道雪兒是怎麼破開那三種氣力的限制,是怎麼排除萬難,才來到了敦煌的身邊的。
晶瑩的淚珠共銀絲在此刻一同隨風飄絮,落地綻出光霞的水花浸濕了敦煌的肩頭衣衫。
雪兒何其稚嫩的小手顫顫巍巍地搭在已然回天乏術的敦煌後背,奮力將他的下巴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又將自己的櫻唇義無反顧地抵在了後者的耳畔邊。
囁嚅的輕吟因淚如雨下而顫抖不已,卻讓敦煌露出這輩子以來,最為欣喜若狂的笑容。
在這一刻如有神助的左手終是破開了宛如九重山嶽壓身所帶來的枷鎖,從全然無法扭轉的頹然中緩緩起身,五指拂過銀絲,以此訴說著已經遲到了十餘年的鐵漢柔情。
待五指最後一次,卻也是第一次捋過雪兒的髮絲后,敦煌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在雪兒的懷抱中,含笑而逝。
認準一路,決意去而不返的念殺理在天地之間以一人之力劃開堪比百年難遇的流星雨,將喪主的悲鳴傳遍人世。
與此同時,兩道截然不同的光焰在臨陽那端轟出為這場險要席捲人間的鬧劇收尾的凌冽。沿岸出是火紅衝天,攜著一聲空靈的戰吼響徹雲霄,將煜弓之名昭示於天下;城中那頭,則是墨綠色的青焰接天連地,用足以腐蝕一切生靈的至毒,將臨陽化作一片徹頭徹尾的死地。
兩柱擎天,彼此涇渭分明,相繼瓦解兩方陣營。
遠處塵埃落定,近處的黑龍也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粉碎了那一批批暫時失去命樞作為後備支撐的螻蟻,趾高氣揚地踏步而來,正準備仰天長嘯,道盡心中抑鬱之時,卻發現了那已成故人的敦煌,只得默默收斂心中激動,寂然無聲地盤踞在地上,常年受冥界潛移默化的浸染從而逐漸形顯灰芒的豎眸,此時亦是迎來了當初傲視群倫的威嚴的回歸。
劍陣雷池消弭,欲要說盡心中無限事的情絲同樣銷聲匿跡,當中,有一位已成孤家寡人的男子拖著宛如破布玩偶一般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面色慘白又氣若遊絲。
「好……好一個劍聖.……」依舊未死的列君生凝視著安然卧在雪兒懷中的敦煌,怒極卻反笑:「儘管你做到了從未有人做到過的東西,可又能怎麼樣?你死了,我還活著。所以,我才是最後的贏家。哈哈哈哈!」
列君生一隻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前傷口,一隻手向後扯拽下一片浮空,在眾人眼前拉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暗幕,冷對前方無數如劍的銳利眼神,大笑道:「他為這人間爭取了不過十年的苟延殘喘,十年後,這一切,必然還會是我的。我的!」
「列君生!我殺了你!」原本還只能是徘徊於界外一線的白櫻雪不惜本源,在怒吼中在人世凝出實體,掌中裂出雷霆,轉瞬而至的身形透抓著已是千瘡百孔的列君生腦袋,將之奮力砸在無形壁壘之上,轟碎了那道暗幕。
「噗——」列君生仰頭向白櫻雪噴出一口鮮血,嘴角笑意卻始終未曾有半點消弭:「櫻雪啊,我勸你還是先管管你的女兒吧,要是再拖下去,她可就危險了啊。」
「混蛋.……你說什麼.……」白櫻雪雖然心中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可當她感受到那牽涉著靈魂的波動時,她卻不得不回頭。
在雪兒的身邊,有無數宛如螢火蟲般飄飛的光暈正徐徐升騰,它們盤旋在雪兒的頭頂,於旋轉中逐漸匯聚——儼然是透明的人形模樣。
「雪兒!」這時,一切的發展都跟列君生在心間預料的一模一樣。趁著白櫻雪失神的剎那,他反手揮斬出圓鈍的氣旋,藉此掙脫前者控制,又順帶使出一記踉蹌的后翻,狼狽不已地滾進了重新匯聚的黑幕之中,從人間遁走。
血誓為敦煌帶來的是魂飛魄散的結局,如果想要救他,依照淺顯至極的逆推想法,則必然要找到另外一個靈魂加以取代,而這,也是雪兒正在做的事情。
她打算用自己的靈魂去一命換一命。
「雪兒!千萬不要!」白櫻雪剛從遠端飛回,雪兒就已經將自己的靈魂聚於體外而不散了。換句話來說,這一切,都已經被提上了無法回頭的行程。
看著全身上下正被光焰包圍的媽媽,雪兒的臉上卻是綻放出跟敦煌如出一轍的釋然笑靨,而那雄踞在其背後的靈體則是向白櫻雪緩緩搖了搖頭。
隨後,龐大的靈魂之力悉數湧入敦煌那已成空殼的軀殼。
卻似泥牛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