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山巔
山巔狂風呼嘯,橫掃未曾依附落定的雪花飛舞,夾帶出朦朧不清的白霧。懸崖峭壁邊緣處,向外延伸而出的僅僅只有一個小角,在其盡頭,竟是立有一棵枯木。
光禿禿的木頭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綠葉繁花也已是百餘年未曾重現影蹤,幾近枯萎的樹身虯結在一起,用如此虛張聲勢的手段,營造出一種佇立寒風呼嘯卻依舊堅而不倒的苦寒品質。
儘管是裝腔作勢的堅韌,但它起碼也是這方懸崖上唯一可以矗立不倒的存在。而在它的樹榦后,有那麼一位才剛剛到樹榦三分之一的高度的小孩,正負手而立。
若有人細細留意,不難發現,在這位小孩的臉頰兩旁,是狂風中白皚最為濃郁的地方,就彷彿是飄揚雪花的融匯之所。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稚嫩的臉上流轉著深邃得壓根不像他這個年紀所應該有的沉重,那迎風狂舞的劉海之中更是時不時就會飄出兩三縷青絲,與山巔颶風飛速融合在一起。
「佞大人。」有一個比這位小男孩還要矮上幾分的侏儒在雪毯上步步為營,一步一腳印,不知是有意而為還是真的寸步難行,他彌足艱難地走到小男孩身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在已有半隻前臂深的雪層中創出橢圓坑洞。「劍聖大人到了。」
聞聲後轉,小男孩的身形迅速拔高,很快便達至枯樹一半腰肢的高度,但臉上稚嫩仍然未有明顯消退的跡象。「可算是親眼見一上面了啊,劍聖敦煌。」
在那雙膝跪地的男子背後,有那麼一位步履巋然如泰山般穩定的獨臂男子,空空如也的右袖在此刻搭配著他的一頭長發而肆意騰飛起舞,但無論兩者如何凌亂,卻始終不染那對藍紫混色的奇眸中所投射出的殺念無窮。
「既然有膽量赴約,那麼想必您這位劍聖,應該做足了萬全準備吧?」或許是身材陡然變長的緣故,佞那一身原本還顯得有些蓬鬆的衣物剎那就變得緊身起來,勾勒著他那毫無亮點可言的身材曲線。「是直接開始呢?還是劍聖大人您想再等一會呢?」
「是你殺了鄭昇?」敦煌的振聲高呼以真氣作為引導,致使聲浪怡然不懼朔風的凜冽,反倒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奏響在佞的耳畔。
「那位世界觀測者?是,是我殺了他。」佞的眼眸稍稍瞥向那蜷縮在地表的侏儒,而後才重新注視敦煌,表情不變,冷淡的聲音與周遭寒風刺骨相得益彰。「為了讓冥界擁有能夠重見天日的那一天,我誰都可以殺。」
「所以你把我找來,也是同樣的原因了?」敦煌竭力壓制著胸口的沉悶怒火,沉聲道:「你確定你有那個本事么?」
「說不定有,說不定沒有。」佞用他那張永遠都不會步出童年的稚嫩臉蛋笑了笑,尤其陽光燦爛,但背地神采卻是無比陰森恐怖。「但具體的答案,不親身試試,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一字輩,我也殺過不少了。」敦煌翻起手腕,卻並不是招劍,而是自身前抹出一串佛珠。「你跟他們,我覺著也差不了太多。」
看著那串有一百七十八顆佛珠的手鏈,佞的瞳孔猛然收縮,前胸在劇烈起伏几陣后這才緩緩平復:「冥界一字,也分三六九等。」
「那麼你認為這串佛珠的主人,是在幾等呢?」佞在那一剎那的情緒變化被敦煌抓了個徵兆,所以,他有意迎上其心中痛楚,不屑地淡笑道。
「混蛋!」佞的氣焰頃刻井噴,蓬勃之氣扶搖而上,竟是須臾蓋過寒風不斷,令這山巔瞬息風平浪靜。
「所以你跟我一樣,是來報仇的。」敦煌呵笑著向佞拋出手中那象徵其主人一生修為的佛珠手串,後者正要遞手去接,那一百七十八顆佛珠卻是被突如其來的劍芒切個粉碎。
撲空。
佞僵硬抬頭,已然充血的眼眸恨意近乎爆棚;而在其對岸的那位獨臂男子,也已握上了套鞘劍鋒。
這一觸即發的戰局對於溝通兩界的使者來說,是莫大的威脅。所以他不做任何聲響地悄然隱匿,只留下灰煙裊裊殘留人間。
臨淵對峙的二人相視一眼,當彼此眼神於空中撞出激蕩之時,便是心照不宣地脫弦而出。敦煌單足震破腳下雪層深邃,而佞則是悍然踏落那無辜的懸崖一角,將其連帶枯木一併送下無底深淵。
在兩人即將相撞的瞬間,敦煌騰飛的身影卻是猛然滯空,單臂引動圓鈍鞘首在空中旋騰一陣后不假思索地前刺,以破空之音對上佞的左胸。
同樣是勢不可擋的佞全然沒有龜縮防禦的想法,見黑鞘已是快人一步地臨至前胸,他卻偏偏不躲不藏。
天生便有六指的雙掌如今灰焰繚繞,作開路先鋒的右掌悍然拍向劍鞘,雖沒能將其直接從敦煌虎口中震落,卻還是令其向左傾斜一小寸距離,勉勉強強地讓開了心脈,而後左掌作鷹爪之狀,由下至上襲出奇攻,把握住敦煌啟出劍勢到回力的那片刻停頓,直衝後者那不設任何防禦的下巴。
六指的鋒銳,每一指都不比尋常劍刃遜色,甚至悉數猶有過之,這一下若是抓實,緊隨其後的便勢必是一陣摧枯拉朽的回勾之力,誓要將敦煌的整張面門徹底剖出。
長劍兵刃最忌憚近身互博,一旦被壓制住前端鋒芒,被人拼殺至跟前,這個虧,長武兵器必定得咽下肚子。寸長寸強,寸短寸險,道理如此,但畢竟道理基於常理,要是轉入特殊情況,便整體天翻地覆。
失了一臂對於敦煌的影響或多或少還是有的,層次愈高的對決,當中體現便愈加明顯。高手過招並非江湖傳言那般不鬥個天昏地暗誓不罷休,當中大部分都講究把握對方破綻時機從而一擊斃命。因此若是兩位世外高人因過往結下恩怨梁子,彼此對霸一座山頭臨淵對峙,彼此乾瞪眼,僅任氣機磅礴也是常有的事情。
畢竟,誰也不想成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位。
失了一臂,等於事先讓了半寸時機,而對於對敵時機的把握,其條件也變得愈加苛刻。但敦煌畢竟是老江湖,浪蕩一生向來喜歡劍走偏鋒的處世風格,曾有一段時間瘋狂迷戀單臂使劍的瀟洒,加上斷臂之後,心結卻是因與白櫻雪的重逢而解開,止步十餘年的境界得以再度躍進。現在的敦煌,對敵與佞,縱使劍不出鞘,照樣遊刃有餘。
前鞘被微微震顫,敦煌當即收刃回鋒,全然不拖泥帶水地橫起手腕,率先以一記飛速肘擊墜在佞的前胸,而後揮轉劍柄轟在縱使受了含摻罡氣的勁力卻仍然不願收力的佞的前額。念殺理之劍獨有的炫光乍現,並在觸額時對外泛起圈圈浮空漣漪,攜著婉轉的空靈,將佞徹底擊飛出去。
攻勢講究勢如破竹,一招既成,便沒有理由讓對方擁有喘息時間,尤其是在自己狀態仍處巔峰之時,就更講究高攻頻率。
所以敦煌把屈膝的動作緊接在翩然落地后,腳尖只是宛如蜻蜓點水般淺踐在白雪皚皚上,便於瞬息激起千層輕霧朦朧,兼而換得他的御劍踏行,未等佞自空中擺好架勢,劍鋒已至。
同高手過招,向來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率先要確保的是自身滴水不漏,再者才續接他人攻勢。但佞既是出得此行,本意就做好了拚命的準備,所以當念殺理之劍的鋒芒轉瞬而來,他連躲閃都不曾想,唯獨雙掌圓心中光焰更甚,不退反進,下出一步險棋,徑直奔向划空而來的黑鞘白首。
佞欲借險奇制勝,就賭敦煌鞘刃來不及回鋒,自己坐擁冥界軀殼,只要不是中樞受到毀滅性打擊,照樣可以原原本本的復活,而相比之下,敦煌只是一個人類,傷了死了,便全然不可逆轉,此情此景,一招足矣。
奈何敦煌經過這些年的沉浮,早已不再復年輕氣盛時那般縱使天下武夫千千萬,吾僅一劍皆斬之的狂傲,進攻手段也從一味的以力壓人逐漸演變為現如今的凡事留下迂迴餘地的圓潤,佞要賭的來不及,其實不大可能出現在敦煌身上。
見佞玉石俱焚的念頭幾乎已然滿溢於形,敦煌嘴角掠勾輕蔑,就如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念殺理之劍瞬改前沖為上挑,不偏不倚地轟在飛身而來的佞的下巴上,盪出一連串骨骼破碎的震響。
敦煌順勢將劍刃易手至虛空,單掌輕輕抹過雪花上層,藉助劍罡如雨,從中精鍊出一道筆挺玉錐,五指轉而揚空,以掌心高指天藍,那柄全天然構成的尖錐便如脫弦長箭,精準射入連吃三下重擊,腦子裡暈眩不斷的佞的眉心,在其中烙下足有拳頭般大的貫穿傷口,那傷口甚至允許人從前沿清楚望見後方。
對於常人來說,貫穿大腦的傷勢無疑是必死的,然而,佞畢竟本源紮根於冥界,如此駭人的傷口到了他的眼中,卻跟一般的細小割傷沒什麼兩樣,甚至還有那麼些閑情歪脖鏗出令人牙酸的脆響,眸中渙散神光重新匯凝之際,佞眉心的傷口也已是恢復得七七八八了。
「這就是你的本事么?一點感覺都沒有啊。」佞冷笑道,雙手十指互相穿插,平出一道肉色長方,延後拉伸,奏起一陣噼里啪啦,同時間,他的身形迅速縮小,變回了原本的正太模樣。
「不過是小小的開胃菜罷了。」敦煌兩次連貫的招式變化中都涵蓋了部分因為強收勁力時所帶來的反噬,但這絲毫不影響其面容上的輕挑,眸中唯有在對敵時才會形顯的倨傲此刻氣焰正盛。「總不能這麼快就結束吧,這樣的話,不就讓你白跑一趟了么?」
「呵,那我真是要謝謝你啊。」佞怒極反笑,其後很快便歸於凝重:「接下來的幾招,就讓我們定個勝負吧。」
「求之不得。」敦煌憑空彈起大拇指,身後的懸劍便傾下傲然斜角,以鋒芒畢露的姿態,迎接著歸回原貌的佞。
「玄冥。」佞向天地輕嘆一句,電光火石之間,一柄飛劍破土而出,其長度與念殺理之劍並無太多出入,但被佞握在手裡,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些搭配不當,畢竟,只要他手腕一刻沒有收緊,劍鋒便會直接垂到地上。
「對劍?」敦煌挑眉,換得佞的鄭重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