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去留
她最喜歡晚間的星辰,繁星始終如一,卻在各樣的夜幕中變化萬千,時而孤零一人閃耀大地,時而眾星璀璨爭奇鬥豔,不論是哪一個夜晚,屬於它們的光輝始終不會重複。
在初初認識她的時候,浸心武藝單方修鍊的敦煌看不出當中的美點何在,僅僅認為這不過是單純的浪費時間,白櫻雪也不惱些什麼,只是央求敦煌每天都撥出半個時辰與之一併賞星慕月。後者耐不住她的磨人勁,只好答應。
那個時候,他的劍技已滯留於瓶頸有些時日了,無論他怎麼努力,那瓶頸卻一點鬆動的痕迹也沒有,如此反覆近乎個把月的時間,他的內心早已變得十分焦躁。
白櫻雪的央求就在這種情況下悄然走進敦煌的心房,從一開始的敷衍,到敞開心扉,再到逐漸陶醉,敦煌一直受到凡塵困擾的心終究是再一次平靜下來,待到煩躁盡去,等到機緣巧合,他終是水到渠成地突破了那層瓶頸。
後來,賞星成為了他放鬆心弦的習慣,卻也同時成為了他緬懷故人的手段。
今夜的紫雲並不算濃郁,繁星的閃耀歷歷在目,五彩斑斕的光暈從遙遠的銀漢彼端散發著柔和,彼此連接,就像是一對深眸溫柔無限地注視著大地,俯視著晚間唯一清醒的人兒。
敦煌用單手枕著自己的腦袋,睡在凹凸不平的瓦片上,藍紫混色的奇眸凝視著夜空,久晌不曾眨眼,卻有不斷的晶瑩紛紛流淌。
「櫻雪.……」對於敦煌來說,是她把星夜帶進自己的世界里的,每每仰望星空,哪怕是烏雲密布,稠密的紫雲掩蓋了全部繁星,在他的眼中,仍能看見那一顆最為璀璨最為奪目的虛星。
「噠——噠——」清脆的腳步踏在瓦片上,不用肉眼去瞥,敦煌便足以知曉來者究竟為何人,也不動手直腰,僅是暗自催動虛影,拭去臉頰上的晶瑩,將表情恢復如初。
「你不用休息么?」敦煌依舊仰著身子,不緊不慢地問道。
「大人不也是沒睡么?」一襲標誌性的蓬鬆黃袍,一張冰冷到不點半分表情的面容,來者的身份已無需多言——正是自抵達聖盟國以來便長久藏身於虛空的陳芒。如今的他手提兩盅清酒,面帶很難察覺的微笑。
「也是。」敦煌輕笑一句,終是直起身形,順手一揚便穩穩接下了陳芒丟來的酒盅,起蓋嗅了嗅,有些遺憾地說道:「米酒啊。」
「也就只找到這個了,將就吧。」陳芒頗為無奈地聳了聳肩,傍著敦煌緩緩蹲下,自邊界眺望著觸龍境內圍的燈火通明。
敦煌倒也不是些唯喜山珍海味之人,就算是米酒,他照樣大口大口地喝,十足豪邁,壺中粗釀亦是轉瞬過半。
「找我是有事要談么?」待酒癮一過,敦煌稍一側眸,尤為自然地問道。
「倒也沒什麼要談的,只是看見大人一個人呆在屋頂,怕您寂寞罷了。」比起敦煌的豪邁,陳芒的酒意便顯得分外優雅,他小口小口地抿,偌大一盅酒,也不知道會喝到猴年馬月去。
「還真貼心啊。」對於陳芒的關心,敦煌僅以一笑過之。「你和鄭昇之間的故事方便說說么?只喝酒怕不是有些苦悶了。」
「說來,我好像還真沒跟敦煌大人提起過這件事。」聽到敦煌突然提起鄭昇的名字,陳芒的眼中瞬間閃過一抹苦澀,縱使很快被掩去,但依舊被敦煌逮個正著。「其實也不是什麼新穎的故事,只不過是鄭昇大人救了我,我便決定一生效忠於他罷了。」
「只是這樣啊?」敦煌用食指與拇指環繞酒盅瓶頸,將其輕鬆挑了起來,飲盡最後的半壺粗糙米酒,一邊感受著嘴角殘留的余勁,一邊回想著聖盟國之前沙塵肆虐的一幕。
「就是這樣,但如果您想問有關我發生了什麼事需要鄭昇大人來救的話,請恕我不能說。」陳芒語氣堅定地斷去了敦煌追問的理由,不過後者本來也沒有這層心思,沒了就沒了。
敦煌重新躺下,而陳芒依舊正視遠方。彼此間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前者突然道起一陣不明所以的話,才再度驅開了寂然的迷霧。
「很多時候,你只能救一個。」陳芒回過頭,看著敦煌仰向星空的臉,眉頭輕蹙。「抱著力挽狂瀾的心思去救人,往往只會顧此失彼,到最後,就連原本能夠救下的那一個也會失去。」
「大人?」陳芒不解地哼了一聲,換來的卻是敦煌重現睿智深邃的奇眸注視,那彷彿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瞳讓陳芒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做無所遁形。
「你可以把我的話當做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的瘋言瘋語,純粹聽個笑話;也可以把它當做飽經滄桑的老者的經驗之談。」犀利的眸光不過一瞬,等到敦煌再次回過頭去時,施加在陳芒身上的壓迫感便已隨風散去。「一切隨你。」
深呼一口濁氣,紫雲深處頓起清風,以柔和吹散了敦煌的身影,徒留陳芒一人孤立於瓦片之上,靜靜地咀嚼著敦煌所說。
「救一個么……」時光回溯至火光衝天的夜晚,在那一夜,四處遊歷的鄭昇剛好路過這個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小村落,聆聽著當中的哀嚎四起,哭喊連天,鄭昇淡呼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這裡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無限祥和的小世界了,泯滅人性的亡命之徒隨意掠奪著當中的所有,馬匹的鐵蹄跺碎了農夫辛辛苦苦才犁好的田地,刀劍的鋒芒流轉於手無寸鐵的平民之間。
四圍奔走的平民大都灰頭土面,他們不知拋棄了多少,這才勉強救回一條命,與大流不符的鄭昇,卻是不顧所有人的勸阻,毅然決然地朝著火海正心走去。
在那兒,他看見了一對姐弟。在那兒,他目睹了何為犧牲。飛刀無眼亦無情,但對於鄭昇來說,若想將之粉碎於軌跡中,不過揮手便可。
可對於本該遊離於世外的他來說,一旦出手,引起的連鎖反應很有可能覆水難收。
正因為這一剎的猶豫,飛刀終是直刺一人腹部。那本是瞄準著弟弟額間的飛刃,如今卻沒進了姐姐的腹部,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不過瞬息便染紅了大地。
姐姐本來是牽著弟弟的手跑在前面的,可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卻奮然將弟弟拉前,轉而以己肉身硬憾刀劍的鋒芒。這一切,都被鄭昇看在眼裡。
「哎呀哎呀……真是可惜了這樣一個美人啊。」掠起刀刃的男子身材魁梧,赤裸的上身虯結著令人牙酸的肌肉,在他的身後,共計有約莫百道銀刃閃爍。
「爺喜歡吃嫩的,就把這個給你們吧。」他頗為遺憾地長嘆一聲,僅是微一揮手,無數道如狼似虎的黑影不顧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男生,瞬間撲向了那個才倒下的女生。
「獸尚有三分慈性,你們倒好,連獸都不如。」一記月牙流光橫掃而出,將奔走在先的黑影悉數攔腰斬斷。轉瞬間,本該置身事外的鄭昇已然來到了姐弟的身前,他的眼眸中正燃著百年難得一見的怒火。
「你是誰?」原本退入人海的壯漢重新走了出來,打量著這個道士著裝的不速之客,冷言道。
「取你命的。」既是決定出手,便不再拖沓。甚至沒人看清鄭昇究竟做了些什麼,一道延綿百米的月牙便已橫衝,蕩平趾高氣昂的土匪群落,不過一息。
「孩子,以後,你就跟著我吧。」鄭昇轉過頭來,迎著整個村落唯一倖存的小男孩的淚眼朦朧,微聲道.……
「只能.……救一個么……」起眸望向星空,陳芒已然哭成淚人。
深夜的微風吹拂著茂密竹林,打起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在為總算處理好全部文件的歐陽辰凌慶祝著。
儘管歐陽辰凌仍需要黃鶯的幫助才能將一天政務全都做完,但比起之前那個初來乍到,一竅不通的自己來說,現在的她已然有了飛躍式的進步。
「女皇陛下,您辛苦了。」黃鶯負手站在木案旁,柔聲道。
「還不是多虧了鶯兒你在呀。」歐陽辰凌沖著身旁這位自到了煜弓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自己的小女生微笑道,眼中的餘光卻是不時捎向被她擺在窗邊的蔚藍捲軸。
「女皇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大可放手去做就好了。」或許是留意到了歐陽辰凌眼中的掙扎,唯有在女皇面前才會顯得無比善解人意的黃鶯正色道。「鶯兒不會多言一句。」
「如果我走了,他們會找誰來坐這個位置呢?」歐陽辰凌突然的啟齒讓嘴巴上說著並不在意的黃鶯眸中瞬閃異色。
一陣思索過後,黃鶯一本正經地說道:「應該會給國內某位權重的嫡子吧,目前那些人最為推崇的,似乎是沈家的月秦公子。」
「沈月秦……」歐陽辰凌輕輕咬著紅唇,有關這位月秦公子的全部資料悉數湧上心頭:出身富貴的紈絝子弟,行事武斷,更不可能會是體恤民意之輩,之所以會被一眾權貴推崇,不過是他的一句保證:保證所有權貴都能穩坐己位罷了。
「他若坐上皇位,百姓就苦了啊。」其實,支持歐陽辰凌的,並不僅僅局限於歐陽凌霜的舊部與傳統派的官員,整個煜弓國的百姓都很期待著這樣一位女帝登基。
歐陽辰凌的出身與早年經歷讓她對百姓之苦感同身受,儘管是被逼著才暫時坐上的帝位,她依舊竭盡所能般為百姓做出了實實在在的貢獻,減免賦稅,分發田地,好讓戰後的百姓能夠休養生息,這是歷代煜弓王都不曾做過的事情。
醫者世家的歐陽辰凌天生就抱有一顆仁義之心,暫不論她究竟會不會有千古一帝之相,光靠這顆仁心,便能使她成為一代明君。
默默地注視著案台上燃燒的燭火,有關去留的抉擇,歐陽辰凌漸漸有了明確的、僅屬於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