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樂正邢文
「我們來遲了,望大人贖罪!」待簾門輕啟,雙眸隱隱無神的李昭苒從內探出頭來時,一眾銀甲早已擁著唯一的至尊金袍來到這千瘡百孔的戰局。
「一切都解決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敦煌托著雪兒的身子,傲然起身,不側眸不轉臉,道出了只有鍾世擎才聽得明白的話。「而且,我會幫你剷除他。」
「真的?」鍾世擎沉下眼眸,第一次展出帝王之姿,打量著渾身散發出寒意刀光的敦煌。「大人您,真的打算幫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敦煌微微側臉,婉轉於混色單眸中的,乃是如淵如獄的鋒芒殺意。「他對我的人動手了,這就是我選擇幫你的理由。」
「我明白了。」一番沉思過後,鍾世擎重重地點了點頭,震袖揮出兩道掠影,攜著大包小包的他們不發一言,直接來到了陷入昏闕的姜樂冥身旁,手腳利索地為他包紮起傷口。「那就麻煩大人了。」
待撫平雪兒的驚魂未定,敦煌這才轉過頭,隱有深意地瞥了眼帘中探頭探腦的李昭苒,嘴角微動,卻不發一言;而後者也是順著他的眸光,有些吃力地沖其微微一笑。
在敦煌心中那誰都不可企及的角落,眼下卻是悄無聲息地攀上一層憂愁薄紗.……
「我這是……在哪……」重新開眸的杜夜雪直視著金碧輝煌,剎那間的光芒璀璨讓他稍顯神情恍惚,「我已經……死了么.……」
托著近乎脫力的身子,他費了極大的勁力才勉強翻過身,幾經嘗試,他那僅能微微彎曲的胳膊終是撐起了上半身。
「你醒了?」淡然若止水的女聲回蕩,當中近乎泛濫的熟稔讓杜夜雪瞬間濕了眼眶,朦朧中,他看見了那道宛若天仙的倩影,蛇尾依舊,青翠若春竹。
在抽離杜夜雪的記憶時,敦煌並沒有選擇最為主流的霸道,而是以自身精血為主引,這才保住了杜夜雪的小命。
「你……我.……我對不起你.……」杜夜雪哽咽著說道,顯然,有關此前的大腦空白,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你救了我.……我卻那樣對你……對不起.……對不起.……」
「是啊,」碧爾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蛇尾於擺動中漸漸化作一雙筆挺的白皙大腿,青色長裙亦是轉瞬成形,蓋住了當中乍現的春光。「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恩將仇報,哼。」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原諒我的……所以你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我絕無一句怨言……」縈繞於四肢的無力漸漸消散,這讓杜夜雪終是可以從五體投地中爬起來,但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保持著雙膝跪地,神情坦然地鄭重道。
「救命之恩和生育之恩,還真是一道左右都不是人的選擇題啊。」敦煌臨走前的無心之言,此刻卻是久久回蕩在早已褪去眸中血紅的碧爾心扉。
「我早就想好該怎麼處置你了。」碧爾哼了一聲,左手比出手刀,僅是做做樣子,砍了砍自己的纖細腰肢。「那個時候,你找來的人把我腰斬了,所以,我也要斬回來。」
「恩。」聽到腰斬這個詞,杜夜雪卻是眼不跳心不驚,原先的一臉緊繃更是稍稍鬆弛,他泰然地點點頭,隨後利索地脫去了自己的上衣。
正如鍾世擎所說,杜夜雪的命乃是從死神那強行奪回來的,光看他赤裸的上身,縱橫交錯的傷疤便是數不勝數,瘀傷,塌陷,刀疤.……各種各樣的傷近乎都匯在他那並不強壯的身體上了。
或在之前,碧爾心中仍有芥蒂,可當她親眼目睹了這具遍體鱗傷的軀殼時,所有的罅隙便是瞬間消弭。
「都是些舊傷,不要緊的。」留意到碧爾眸中轉瞬閃過的驚詫,杜夜雪卻是掛起和煦的微笑,滿臉輕鬆地說道。「動手吧。」
「一定很痛吧。」碧爾凝視著杜夜雪前胸的虎爪狀傷口,那是她留下的傑作,感嘆中,碧爾的腦海不禁浮現出杜夜雪在那夜的痙攣。
「不要緊的。」哪怕是即將迎來一生人的結局,杜夜雪卻依舊在微笑。
「我已經……」深吸一口氣,當初的火光衝天在他腦海中如若流星般轉瞬即逝。「習慣了。」
「恩。」碧爾輕輕點頭,五指綳直,青光縈繞而上,熠出鋒刃般的銳利,下一瞬,其身如電,於起伏中錯開杜夜雪慘不忍睹的身體。
錐心之痛,殘忍腰斬,血流成河。三者的交替組合哪怕是過了數十次呼吸,都不曾形顯於杜夜雪的身上,這讓他萬分不解地重新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的腰間根本連一道小小的傷口都沒有,更別說徹底斷裂了。
「這是?」杜夜雪皺起眉頭,正獃滯,卻聽著碧爾踏響清越,笑吟吟地來到了他的面前,手中還握著一根馬尾辮。
「我的仇報了。」碧爾將那條染上霜雪的馬尾拋入空中,落在一頭霧水的杜夜雪身上,隨後俯下身子,用隱泛清冷的雙手,把他從跪坐中拉了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杜夜雪拈下肩膀上的一尾長發,驚訝不已地看著碧爾,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的報復呀。」就像是蛇吐信子,只不過碧爾的吐舌頭則是多了幾分俏皮可愛。「你我的恩怨就此了結,以後我們就做好朋友吧。」
「啊?」原本還是怒氣衝天的碧爾,不過是自己片刻昏闕的功夫,其態度竟能夠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跨度超乎想象的變化,一時間讓杜夜雪根本摸不著頭腦。「我……我可是恩將仇報的小人……你為什麼.……為什麼會……」
「我都知道了。」碧爾微微抬頭,碧眼凝望著杜夜雪那一對難以置信的眼睛,以萬分同情的語調輕呼著。「那不是你的錯,一直都不是,只是我怪錯人了而已。」
「你……你都知道了.……」杜夜雪的眸中湧出晶瑩,當夜的摧殘與折磨彷彿迎著碧爾的輕聲重現於聲,又在她的安慰中悉數破碎成灰。「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碧爾挽手將杜夜雪擁入懷中,在其耳畔輕聲說道:「我全部都知道了。而如果我是你的話,在那種情況,我也應該會跟你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我……我.……」從抗拒到依靠,杜夜雪只是花了眼淚決堤的片刻罷了。他偎在碧爾的肩膀,淚水傾盆而下,浸濕了碧爾的連衣裙。「我……我就是個廢物.……到頭來.……我什麼都沒能拯救……一切.……都沒了.……都沒了.……」
「但我這不是還在么?」輕輕地拍著杜夜雪的背,就像是在安撫著嚎啕大哭的嬰孩,在此刻,碧爾盡顯耐心。「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嗚……嗚.……」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當一個男生哭到斷片時,其心中的悲傷自然不言而喻。自從那夜起,杜夜雪還從未像現在一樣發泄過情緒。在碧爾那足可包容一切的溫暖懷抱中,他第一次哭得像個孩子,以不斷的淚珠道出了全部苦楚,最終步向整整十多年都未曾抵達過的安睡。
「樂正邢文.……」當杜夜雪的微鼾回蕩耳畔,碧爾眼中的豎眸終是再度亮起鋒芒,遠望殿外,只見此前若電光遠遁的敦煌此刻也已重臨於此,神情古怪。
「你做出了選擇啊。」輕掃過金殿下的一尾長發,敦煌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果然不論什麼時候,碧爾始終是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碧爾呢。」
「切。」對於敦煌的微侃,碧爾不屑地哼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將陷入沉睡的杜夜雪置放於並列的兩個蒲團上,問道:「事情解決了?」
「在你們談情說愛的時候,就已經解決完了。」敦煌刻意加重了談情說愛的語氣,卻換來一記凌冽擦臉而過。
「誰談情說愛了?」碧爾有些嬌惱,雙頰更是微微泛紅。「你要是再亂說話,行不行我抽死你。」
「好好好,我不亂說,我不亂說。」敦煌無奈地聳聳肩,虛空引牽,抓來平躺於地面的黑色長尾,將其捲成一團,擺入由鍾世擎親自為之購買的腰包。
「你還沒跟我解釋呢,為什麼要拿他的頭髮?」碧爾叉腰吐氣,微紅漸止的臉上流轉著好奇。「莫不是有什麼特別?」
「是有特別。」敦煌取下腰包,同時左手燃出銀光熠熠的火焰,將腰包連同杜夜雪的頭髮一併縈繞其中,竟是焚出漆黑之焰。「但凡被影之術寄生過的人,都會成為影之術當中的一部分,這就是為什麼樂正邢文在利用完杜夜雪之後,會想要去摧毀這具軀殼。」
「軀殼被毀,殘留於其上的影之術便會因失去宿主的緣故而消散於空中,但如果軀殼僥倖存活,就像是杜夜雪一樣,那麼,只需要一些手段,並藉助軀殼身體上的一部分,就能夠順藤摸瓜地找出影之術的真正主人在哪裡。」
「一般來說,想要找出影之術的真正主人,需要的是其使用過的軀殼內臟。但杜夜雪是個特例。」至此,敦煌刻意頓了頓,等到碧爾的幽怨臨身,這才悠然道:「杜夜雪作為軀殼,卻是承接了樂正邢文的完全寄生,後者將畢生所學的影之術全部傾注到了他的身上,讓杜夜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變成了與樂正邢文同體共生的存在。」
「正因這裡的隱性關係,我只需要杜夜雪的一點點毛髮,完全就夠我找出樂正邢文的藏身之地了。」待漆黑之焰焚燒殆盡,縷縷青煙便是接踵而至,於大殿頂部繞出拱橋之狀。
「只可惜那樂正邢文千算萬算,卻沒曾算到杜夜雪的執念竟有如此大,居然能夠克服乃至掌控其體內足以致命的影之術。這份過度的自信,恰是他的敗筆所在。」
氤氳拱橋成形之際,敦煌粗袖一揮,生輝的銀光便是扶搖而上,於其中縫隙交織纏綿,繪出了一道並不眼生的臉孔——國字臉,端正的五官,漫著浩浩正氣的眼眸,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奸臣所能擁有的面容,卻是俏生生地浮現於拱橋之下。
「是他。」敦煌與碧爾異口同聲地說道.……
汪洋之上,本該是開往七星洲的大船卻是在行程至半中悄然轉向,繞回了亞土大陸的範圍,它乘風破浪,駛進了經受浪濤千萬年洗禮所打造而出的峽谷,來到了不曾隸屬於四國的神秘地段。
在峽谷的盡頭,那兒建有一道恢弘的黑曜石大門,千斤之重僅以肉眼便可洞悉一二。巨船穩穩地停在了峽谷邊上,本是坐滿乘客的甲板,如今卻只有一人從中緩緩走落。
「被發現了啊。」侯明芳仰望藍天,滿臉輕鬆地微笑道。「看來第一個計劃失敗了呢。」
等他踩上四步台階,那厚實的黑曜石門便是自內緩緩打開,從中接踵步出無數道黑影,他們單膝而跪,齊聲道:「參見,宰相大人!」
「我是不是觸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呢?」侯明芳那張國字臉迅速潰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頗為俊俏的鹹蛋臉,如漆如墨的明眸散發著不再浩然,卻依舊奪目的神韻,「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是碰到了,那就坦然面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