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往昔
「師傅?他是父親的弟子?怪不得我沒有關於他的半點印象。」就在不遠處聽著敦煌與歐陽神醫對話的辰凌,雖是被碧爾攙扶著,但也不妨其心神的躍動。「如此想來,也是我自己無能,才讓父親需要收徒來傳承醫術的啊。」
思緒翻滾至此,一陣頹然便是油然而生,儘管不久前的試煉讓辰凌得以在被趕出家門的窘境中涅槃重生,但無論怎麼樣,辰凌始終還是他的女兒,也依舊會為自己給父親帶來的過失而感到愧疚。
「師傅.……你認識他?」渾身穴道的酥麻在碧爾纖纖玉手的輕拂下盡數消除,不一會兒的功夫,再度變得生龍活虎的姜樂冥便是從地上一躍而起,雙眸警惕依舊,橫挪到敦煌的身旁,絲毫不掩飾聲音地問道。
「你呀,別老是動手動腳的,遲早吃虧。」敦煌拱起兩指,如敲木魚般在姜樂冥的腦袋上鏗了幾下,「這位是歐陽神醫,是專門來給雪兒治病的。」
「神醫不敢當,叫我林楓便可以了。」頭頂神醫冠冕的他,如今卻是朝著敦煌微微躬身,以無比尊敬的口吻客氣道。「您的大名在我還在修行時便有所耳聞,您是前輩,晚輩又怎麼可能讓您如此稱呼我呢?這樣,我不就占您便宜了么。」
「唉,都是些名諱,講究這些幹什麼?」敦煌擺了擺手,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反倒是一旁捂著腦門站著的姜樂冥,如今眼神當中卻是流露出一抹驚訝之色。
「歐陽神醫,怎麼不姓歐陽啊?」無頭無腦的他大大咧咧地問出一句,作為口無遮攔的代價,這一句話所換來的代價便是又一記腦崩兒,清脆地響在他的額頭正中央位置,送來一陣疼痛。
「不好意思啊,野孩子,不知道什麼是禮數,莫怪。」敦煌一方面賠笑著說道,另一邊,他的獨臂卻是張出輕微難見的弧度,將姜樂冥的身子掩在他的背後。
「沒事的。」林楓表面上亦是早早從激動中平復了心緒,變得儒雅隨和,但他的心跳在這一刻,卻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撇去與歐陽辰凌重逢所帶來的激動外,更多的,是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對那個小孩子下殺手,如若不然,就憑敦煌曾經出了名的護短,自己還有可能站在這兒么。
「我之前不是說了么,我是歐陽心蓮的關門弟子,所以才會繼承了歐陽神醫的稱號。但實際上,我並不姓歐陽,我是在九歲的時候被師傅賞識,帶回這邊學習醫術的。」林楓有條不紊地回答了姜樂冥的困惑,但每每當他提及師傅兩個字的時候,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中卻總會閃過幾分悲意。
「歐陽心蓮?」敦煌眼眉輕挑,不自覺地便轉向了那站在一旁的辰凌:如今的她,雙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里有淚花綻放出剔透的光芒,噙在框內,似乎隨時都有決堤的可能。
她之所以會這樣,背後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歐陽神醫的名諱專屬於歐陽家,是代代相傳的至高稱謂,只有當上一任歐陽神醫去世以後,才會出現繼任的那一位,也就是說,既然林楓繼承了歐陽神醫的稱謂,那麼自己的父親,歐陽心蓮他,已經駕鶴西去了。
「爸爸他……」辰凌哽咽的聲音就響在林楓的背後,無需轉身,他都能感受到那顫抖之中的傷感,依舊是背對著辰凌,他黯然嘆了一口氣,僵硬地點了點頭,為辰凌送上了肯定的答覆。
「師傅他,七年前去世了。」林楓的眼眸中染上一層落寞的緋紅,雖然沒有淚珠流轉,但也不妨其中悲意湧現,「去世前,師傅只向我交代了一件事,找到你,他的親生女兒,歐陽辰凌。」
說著,林楓伸手探進自己的白袍內,取出一張已經有點泛黃的捲軸,側過身子,將其遞給了渾身都在顫抖中的辰凌,「這是師傅親手畫的。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把它帶著身邊,而現在,也總算可以交給那位命中選定的主人了。」
在碧爾的協助下,辰凌稍顯艱難地拉開了那一張卷貼在一起的泛黃宣紙,在那褶皺的紙上,一張巧笑嫣然的俏臉栩栩如生,手裡拿著一個卜浪鼓,凸顯出一副純真可愛的模樣。
在那張俏臉的額頭上,有一道心形的淡紅色胎記,就像是兩片桃花花瓣貼在一起一樣,那兒是整張黑白畫中,唯一的色彩。整張畫行雲流水,人物的線條幾乎都是一筆到底,根本沒有半點停頓;更甚者,連那女孩的頭髮,也是一根一根地畫上去的,從這便不難看出作者對這位女孩的觀察入微與畫作時的良苦用心。
當辰凌打量的神光一遍又一遍掃過這張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的畫卷時,那一道一直潛藏於劉海之下,早已有所暗淡的胎記,如今,卻是再一次轉起淡紅色的光芒,從烏黑的秀髮中透出柔和,也梳理起那一段被人為塵封的記憶。
冥冥中的牽引讓辰凌於轉瞬間回到了曾經那一段已經記不太清的美好時光。那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跟在父親背後,拿著卜浪鼓,一邊走,一邊敲來敲去,父親也不惱,大多數時候還轉過頭來抱起辰凌,陪她一起玩,一起瘋,直到她玩累了,睡著了,這才會去忙自己的事情。
當初的父親一直都是這樣的,對於女兒的寵溺與愛護幾乎達到了頂點,可這一切都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突然變了,那一個晚上,性情大變的父親對著睡眼惺忪的辰凌沒由來地便是一陣破口大罵,一直罵到第二天的凌晨才作罷。
緊接在第二天,辰凌便發現自己的味覺和嗅覺盡失,一下子便失去了對這個世界味道的感知,而父親他就像是早有預料般,於當天晚上便處處刁難辰凌,要求她分辨各種藥材的味道,可無論她怎麼嘗試,到了嘴裡,卻永遠只有乾澀的口感,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所以,在那天的凌晨,如同掃地出門般,父親不留情面地趕走了她,在暴雪的夜裡流放了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額間的淡紅胎記消失了。
直到現在,當辰凌看見了那畫卷上小時候的自己額間所點綴的淡紅胎記,消失多年的兩片桃花花瓣,這才有了重見天日的一天。
「爸爸.……」隨著那一抹胎記的重現人間,她的記憶也是逐漸清晰,腦海中關乎於父親的回憶終究不再局限於當初雪夜的無情,而是有更多細節得以被一一呈現,譬如,在家的大門被轟然關閉的那一刻,一直站在門框后的父親眼眸中席捲而出的不舍與無奈。
「換個地方再聊吧,這兒開始有點冷了。」敦煌輕輕咳了一聲,將沉浸于思緒中的辰凌暫時拉了回來,「就去主殿吧,那個.……林楓,你不是準備了雪兒的葯么?給我就行了,你們倆好好敘敘舊。」
「哦,好的,藥草就在這裡。」聽著敦煌的提醒,林楓也是迅速反應過來,趕緊跑向那被他遺棄在地上的竹籃,雙手捧著將其遞給了敦煌。
剛一接過竹籃,一陣極其熟悉的味道便是撲面而來,於芳香中帶著輕微的酸腐味,後者有點刺激的氣味讓嗅覺向來敏感的敦煌不由得輕蹙眉頭,但很快便已重歸正常。
「走吧。」敦煌嘆了一聲,示意姜樂冥走前帶路,緊接著便是林楓,然後就是碧爾和辰凌,自己則是負責殿後。看著手中一片青綠色的竹籃,敦煌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嘆一聲,「七星蓮蓮心,怎麼到了這兩個人手裡,就跟個大白菜一樣,一抓一大把呢?」
「師傅!」姜樂冥的呼喚從稍遠的地方悠然響起,讓醉心於感慨的敦煌得以從中醒轉,不再停頓,他邁開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經追上了那一行,並肩朝著主殿的方向走去。
李家主殿其實並不在那一眾環繞著玉石獅子的建築群中,而是在靠近後山的位置,孤零零地立著,那兒是整個李家的聖地,同時,也是最清幽的靜謐之所。而從建築群走到李家主殿,則大概要走半柱香的時間,當然,是一般的漫步。
「辰凌。」自打看見那幅畫以來,便顯得渾渾噩噩的辰凌,如今耳畔卻是響起了一聲低沉,那是近些日子以來,一直陪在她身邊的聲音,微微轉過頭,敦煌的獨臂身影就伴在她的一側,一如既往,只不過這一次,倒映在他偉岸身形中的光芒,卻多了幾分為難之色,「關於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
「嗯……」辰凌點點頭,眼眸中的失落與悲涼依舊。
「額……那個.……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敦煌一直都不擅長於勸慰安慰,思前想後,也只能從腦子裡東拼西湊出一些俗套的客氣話,「請你節哀順變吧,如果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幫到忙的,儘管提。」
「嗯……」依舊是單字回復。
「額……嗯.……就是這樣……對.……能幫到忙的我一定會幫的啦.……你知道的……嗯.……」
「噗!」看著在戰場上無人能敵,叱吒風雲的敦煌,如今卻是在言語的藝術上吃了大癟,一直無聲攙扶著辰凌的碧爾早就在心底里笑開了花。
眼瞅著自己客套性的安慰似乎並不能起到什麼作用,敦煌索性也不再說話了,就這樣靜靜地陪在辰凌身旁,朝著主殿的位置踱步走去。
「到了。」當那高不及兩層樓的房屋出現在眼前之際,姜樂冥的聲音也是適時響起,唯見光影一閃,那小鬼的身影便是直接出現在敦煌跟前,朝著他鞠了一躬,道,「師傅,沒有其他什麼事,我就去修鍊了。」
「去吧去吧。」敦煌擺擺手,聽似不耐煩的語氣卻難掩眼眸中的欣慰,在目送著姜樂冥沒入桃花林之後,他轉過頭,沖著辰凌與林楓輕聲道,「主殿的後花園不會有人去的,你們就去那裡談吧,雪兒的葯就交給我來處理,放心吧。」
「嗯,那我們就先走了。」林楓向著敦煌點頭示意,隨後側過眸,在深邃的注視下,將其心神中的擔憂傳遞給那幾近獃滯的辰凌,「歐陽辰凌,走吧。」
「嗯……」一如既往的單字回復,沒有人知道現在的辰凌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就像是一個機器人,向前邁開碎步,顫顫巍巍地從碧爾的攙扶中走了出來,投向了林楓的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