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踏夜歸家
天征府大門敞開,似乎是有人刻意為他留著門等待他回家,自前院至正堂也不像往常一樣黑燈瞎火,兩側的迴廊上點著燈籠,甚至院內的塵土也被清掃乾淨。
雖然家中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又隱約有些人生活的氣息,竟然讓他感覺有幾分不習慣。
直接走向後院,他發現自己的房間還亮著,正當他差異之時,房門被「吱啦」一聲推開,不等他看清楚,只見一個身影從裡面飛奔出來,一把撲在他身上,雙手用盡全力緊緊的抱住腰,將他撞得腳步不穩連續退了幾步。
「阿瀟……」蕭千夜輕輕抱住她,想說些話安慰她,又感覺懷裡的人在劇烈的顫抖,咬牙忍耐著無法控制的啜泣聲。
她在哭嗎?這麼多年了,無論遇到何種險境,她都是一貫樂觀,原來也是個會因擔心而哭泣的女子嗎?
就在這一剎那,隱忍多時的心緒終於爆發,蕭千夜低下眼眸一動不動,感覺肩上被一股溫熱的液體浸濕。
「我沒事了,真的沒事了。」隔了許久,蕭千夜平靜的摸摸她的頭髮,雲瀟這才真的抬起頭,但是雙手仍然緊緊抱著不肯鬆開,淚光閃閃的眼睛目不眨眼看著他,彷彿一不小心他又會像上次一樣不告而別。
蕭千夜啞然失笑,忽然覺得安心了不少,在熟悉的家裡,有個熟悉的人一直在等待自己回來,他明明應該感到抱歉,又讓雲瀟擔心害怕了,可是心底卻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開心,甚至溢於言表勾起了奇怪的笑容。
「你還笑!?」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雲瀟嬌嗔的罵了一句,一直懸而不放的心終於落地。
她終究是沒有再問什麼,眼神從顫抖逐漸穩定,然後又一點點透出溫柔。
「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嗎?」蕭千夜環視了一圈,果然大哥的房間燈是熄滅的,那個人也不見蹤影。
「嗯,你大哥這幾天都沒有回來,應該是忙著處理內城裡面的爛攤子沒空回家吧。」雲瀟牽起他的手,臉上忽然出現一閃而逝的神秘,指了指他的房間,眨眨眼睛,「你這一走就是十天,大家都很忙,我又幫不上什麼忙,現在天氣漸漸轉涼馬上就要入冬了,我看你房間裡布置的太簡陋了,被褥也還是夏季那種單薄的,反正閑著就會一直胡思亂想,就趁著這幾天給你整理了一下……」
十天……蕭千夜不動聲色,心裡卻咯噔一下,在上天界神裂之術中那短短的一會,竟然整整過去了十天?
「不過,沒有經過你的允許,你不會怪我吧?」雲瀟忽然湊過來,眼裡的光閃爍起來,讓他微微臉紅,又小聲笑起,「我是經過你大哥同意才進去的,我本來是想看看有沒有其它女孩子送了你什麼定情信物之類的,可是我才進去就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哎,你甚至是把隔壁的書房也一起搬過來了吧?就那麼懶,幾步路都不願意走嗎?」
「放一起方便。」蕭千夜狡辯著,「我平時也不經常回來住,家裡又沒有傭人,只打掃一個房間難道不是更快嗎?」
「歪理。」雲瀟發出了更響亮的嘲笑聲,隨手推開了房間門。
桌案上點著燭火,凌亂的文牒和書冊依然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動,只是床上的被褥枕頭全部換成了新的,在窗台上擺放了一排他認不出來卻有些眼熟的白色小花,用來澆水的小水壺收起來放在牆角。
整個房間是打掃過的,在床角的地上放了一個暖爐,炭火已經點起來,讓周圍也變得溫暖。
蕭千夜扶了一下額,這樣安心的氣氛下,疲倦自身體深處毫不掩飾的湧出,讓他頓時就有了困意。
雲瀟輕手輕腳的走進去,拍拍桌子:「這些是你平日辦公要用的東西吧,我也就沒動,免得你回來找不到著急,你可是和小時候有些不一樣了,在崑崙的時候,你每一件東西都會很小心的收好,不會這麼亂攤在桌上的。」
「天征府不會有人來,隨便怎麼放都不要緊。」蕭千夜的眼神頓時沒了方才前的神采,天征府自八年前滅門以來,曾經和父母交好的那些高官貴族們也都心照不宣的選擇了避嫌,加上他們兄弟兩人又常年不在帝都久住,原本賓客如雲的天征府在一夜之間變得門可羅雀,後來他大哥似乎又在府邸附近用了什麼特殊的術法,就連那些小鳥走獸都不會再進來串門了。
「嗯,所以我自作主張的給你放了一些花,這樣就不會太冷清了吧。」雲瀟也在一瞬間察覺到了他的失落,連忙小跑到窗台上,俯身湊過去聞了聞,然後沖他招招手,道,「你猜猜這些花是誰送我的?」
「送你的?」蕭千夜走過去,感覺這種白花有點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叫什麼,雲瀟呵呵直笑,拍著他腦門提醒,「這個軍閣主當的連常識都忘記了嗎?這是白茶花啊,白茶花。」
「白茶花……」蕭千夜嘀咕著,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幾個字。
「你還記得海市裡那個白茶族的小姑娘嗎?叫白小茶。」雲瀟慢悠悠的提醒,忍不住眉頭直皺,「我是在外面的街市上遇見她的,她現在在一個叫秦樓的地方打下手,比以前能幹多了,等忙完這一陣子,我帶你去見見她。」
雲瀟感嘆著搖了搖頭,那個小丫頭似乎也經歷了不少難以想象的磨難,據說北岸城事件之後她就被帶到了帝都,一直在秦樓里打雜,前不久又被迫離開天域城,最近忽然得到消息又可以回來了,她開心的不得了。
雲瀟驀然壓低了聲音,細心地觀察著他金銀異瞳里的微弱反應,他只是漫不經心的沉默著,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進去自己的話。
果然還是不行啊……這些時間他去了哪裡,遇見了什麼人?即使她已經刻意的避開這些最為重要的問題,可眼前的人還是一副心事重重,怎麼也無法安心的表情。
還是應該直接問他更好吧?雲瀟咬了咬唇,猶豫不已,又有些懊惱自己這般猶豫不決的性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蕭千夜抬起眼睛,四目相對,只見她一下子回過神來,露出些許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也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忽然脫口:「阿瀟,你為什麼不問我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已經過去整整十天,你兩隻眼睛都起了黑眼圈,一看就是沒怎麼休息好吧?可你為什麼還是要故作鎮定的,是不想我擔心嗎?」
雲瀟沒有回話,觸電一樣的收回視線,然後盯著眼前的白茶花,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白茶花的花瓣純白剔透,臨寒而立,是一種看似嬌弱卻依然傲骨的花兒,在中原,這種花甚至被附與了「聖潔的愛情」這般桀驁的寓意。
可自己對他的感情從來都是卑微的、不顧一切的,自從年幼初見之時就一發不可收拾,甚至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吸引自己靠近,當年的掌門師父也是察覺到這種反常,才會將他的起居安排在論劍峰,由娘親照顧。
只是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呢?這麼多年她一直嘗試搞清楚,可是兩人之間始終都像隔著一層薄霧,明明近在眼前,卻又怎麼也看不清楚。
雲瀟心頭一緊,師父和娘親……是不是都知道什麼?
「不要胡思亂想。」這一瞬間,彷彿察覺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蕭千夜慌忙上去,不知為何一把捏住她的臉強行轉過來正視著自己的雙眼,急切的道,「你又在想什麼東西了?我又不會隱瞞你什麼,也不是在責怪你,只是希望你多照顧好自己,你、你……」
他有些語無倫次,感覺自己會在某一刻毫無預兆的失去這個人,心裡湧出巨大的恐懼,情不自禁的用力——她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跟在自己身後那個毫無原則的小師妹,反正自己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在乎,就算同門有時候刻意刁難,雲瀟也會不問緣由的支持自己,他似乎早就習慣了,肆無忌憚又理所應當的享受著她對自己好,也從未認真想過她為何會這麼做。
豁然間,蕭千夜瞥見自己左手上那個灼燒的傷痕,瞳孔一瞬間放大,露出驚恐之色。
是因為遠古的那段羈絆嗎……是因為帝仲曾經被神鳥之血灼傷,所以帶著神鳥血統的雲瀟才會以這種方式一直守候在自己身邊嗎?
不、不是……想到這裡,蕭千夜身子一震,彷彿跌入噩夢裡——不可能的,自己和雲瀟的這段緣分,不可能是因為遠古的羈絆,這是屬於他們獨有的經歷和回憶,和帝仲、和那隻神鳥,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沒事吧?」雲瀟緊張的搖了搖他,見他宛如從夢魘中驚醒,甚至額頭也在這一瞬滲出了冷汗。
蕭千夜咬牙不語,只是手忽然緊緊拉住了她,將她拉到懷裡,不敢放鬆絲毫。
初到昆崙山,在山門迎接之人,就是雲瀟,兩人也正是自那一天開始起就莫名結下了不解之緣。
那時候的雲瀟還不是崑崙的正式弟子,只是作為秋水夫人的女兒,將昆崙山當成自己的家,每天漫無目的的在各處找樂子,偷看弟子們練劍修行,偶爾還會闖進丹房葯觀里玩耍,但是師門的人都很寵她,根本不介意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幾個師叔師伯們也經常逗她尋開心,她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在遠離塵世喧囂的地方過著與世無爭的大小姐生活。
在成為掌門師父最後一個親傳弟子之前,雲瀟對劍術沒有任何的基礎,似乎是她母親秋水夫人本人的意思,不希望女兒沾染任何武學。
秋水夫人曾在玩笑的時候說過,想等到女兒成年之後就將她送到山下去,讓她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成家立業,如果她以後自己能有個幸福的家庭,再有個健康的孩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蕭千夜有些失神發獃,這種時候忽然想起秋水夫人的那些話,他才真正意識到意味著什麼——靈鳳族沒有混血,自身就帶著混血靈鳳之息、依靠沉月之力長大成人的雲瀟,必然不能有屬於自己完整的家庭。
「你在害怕嗎?」雲瀟在他耳邊低語,「你在怕什麼?除了八年前掉下懸崖那一次,我從沒見你這樣顫抖過……」
蕭千夜神色一定,忽然清醒了,八年前的那次意外是一切的初始,讓他體內屬於凶獸窮奇的血脈第一次失衡,也讓早就已經被吞噬的戰神帝仲終於蘇醒。
在昆崙山,大多數的時間掌門姜清其實都是在外雲遊,就算是教導門下三個親傳弟子,也是隔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八年前那件事情發生后,掌門師父是忽然折返,隨後罕見的和秋水夫人徹夜相談。
這一次回來師父逗留的時間也格外的久,似乎是一早就預料到了一海之隔的飛垣會發生驚變,他一直留在師門內,直到自己得知天征府被滅門,迫不及待的向他辭行折返。
那一天師父什麼也沒有說,是用長久的沉默同意了他的請求,只是那雙他從來也看不透的雙眼,一直暗藏著隱憂。
一晃八年過去了,自己從未回歸師門,而掌門師父只在第一年的時候,帶了一隻崑崙獨有的棲枝鳥贈予他,之後也再無音訊,為了避嫌,他將棲枝鳥改稱「天征鳥」,也不在飛垣的任何地方提及自己的師門。
「你也會離開我吧。」他忽然無聲的嘆息,卻用了一種肯定的語氣,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你知道一切,你一定早就回昆崙山去了,是我隱瞞了一些事情,才讓你……留在我身邊。」
「回昆崙山,哦……對了,掌門師父給我來信了。」雲瀟倒是沒注意到他言語里的異常,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封已經拆過的信箋遞給他,「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差一點就忘了!師父說……」
蕭千夜一把搶過那封信,腦子裡嗡嗡嗡炸響,也根本再也聽不見她說話。
師父的信……師父是將天澈師兄的事情告訴她了嗎?
不對……蕭千夜赫然警惕,眼神里閃過嚴厲的寒光,觀雲瀟的神色不像是知道天澈出事的樣子,難道師父會幫他隱瞞這些事情?
他咽了口沫,手止不住的劇烈抖動,逼著自己展開信箋,認認真真的去看每一個字,是師父的親筆沒錯,這樣蒼松有力的字體,他再熟悉不過了。
然而,這似乎只是一封再普通不過的家書,對於他最關心天澈一事,師父也僅僅是用「尚在青丘真人處療養,以漸愈,勿憂心。」一筆帶過!
漸愈?蕭千夜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靈音族化蛟之後無可逆轉,怎麼會出現師父所言的漸愈?
師父是在故意隱瞞這些事情不想讓雲瀟擔心嗎?還是說青丘師叔真的有辦法救他?
腦子裡再度亂成一團,蕭千夜煩躁的揉揉眼睛,頹然坐到了被褥上。
「你該休息了。」雲瀟從他手裡抽出那封信收起來,眼疾手快一把將又想站起來的人按住,反手掀起被褥的一角直接糊在了他臉上。
蕭千夜仰躺在床上,終於感覺眼前鋪天蓋地的冒起金星,眼眸微微轉動,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彷彿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疲倦來自身體深處,不可抗拒的席捲全身。
「你……別走,別離開我……」夢魘襲來的剎那,蕭千夜的嘴裡念念叨叨的,憑空伸手亂抓起來。
「我不會離開你。」雲瀟輕輕握住那隻手,俯身為他蓋好,望著瞬間昏睡過去的人,忽然清澈的笑了笑。
隨後她將目光一點點挪動,落到他至睡仍然緊握的白色劍靈上,神色也隨之變得嚴厲。
那該是遭遇了怎樣慘烈的一戰,竟然能讓崑崙的劍靈裂出如此恐怖的裂痕?在這個人看似隨意的輕描淡寫背後,又是怎樣的無助和妥協?
弒神之計……雲瀟默念著這四個字,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不會讓你一人承擔。
她俯身低頭,在沉睡的人額間輕輕一吻,然後從他手中抽出瀝空劍,轉身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