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古代種
「果真變了……」鳳姬伸手摸著他的雙眼,這雙冰涼的手瞬間讓蕭千夜感到一絲熟悉,大退了一步,呼吸沉重。
腦中的景象相織相映,那個溪水邊的男人,那隻天生殘疾的窮奇,還有那些不斷挑釁的惡龍……那是誰的記憶,為什麼一直在自己腦中走馬觀花的重複?
「古代種,是凶獸吞噬神明之後,取而代之的種族。」看到了他意料之中表情,鳳姬也終於認真起來,「我不知道你們的先祖究竟是吞噬了誰,但是這種冰藍色的眼睛,的確是窮奇所有。」
「窮奇……是那隻……天生殘疾的窮奇!」蕭千夜眼眸顫的厲害,想起那些破碎的怪夢。
夢裡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到處都是被風沙侵蝕的獸骨,那些巨大的骨骼上依然殘留著凶獸生前的戾氣,一點點將周圍的空氣全部浸染成壓抑的黑色。
那隻天生殘疾的窮奇匍匐在巨骨下,它受了傷,已經奄奄一息無法動彈,大片的血跡甚至濕潤了腳下的戈壁!
那個男人站在它身邊,用自身的神力維持著凶獸僅剩的意識,然而——仍是杯水車薪。
「蕭……」他終於開口,帶著憤怒,「你這個蠢貨,你不該來救我!我是上天界的戰神,沒有人能打敗我!你不該自作主張的闖進來送死!」
「唔……」窮奇晃了一下腦袋,他緊張的跑過去,凶獸的脖子已經被刀鋒割斷了,那是被他自己的刀誤傷重創,無法再度癒合的致命傷口。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蠢東西,你跟了我三千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他雖然是不留情面的罵著,但眼裡還是溫柔的,撫摸著窮奇的腦袋,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掩飾情緒,「這是第幾次了?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需要你救,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呢?你害怕我會死是嗎?沒人害怕我會死,沒人覺得我會死,只有你會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當年在蕭峭島上,我就不該帶上你。」他忍著情緒,一直在不停的說話,撫摸著窮奇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顫抖,「我能馭龍飛行,人家飛的比你快比你高,還能下海,哪裡都比你厲害的多,我怎麼就偏偏帶上了你這麼個只會拖後腿的東西……喂,蕭!你醒醒!我允許你睡覺了嗎?你醒醒!蕭!」
他驚變了臉色,發現重傷的窮奇閉上了眼睛,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那一刻,縱是上天界戰無不勝的戰神帝仲,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這隻窮奇要死了,這是他三千年裡唯一的朋友,雖然又笨又蠢,卻是他唯一交心的朋友。
死亡。那是他每天都在經歷的事情,每天都有各地聞訊而來的挑戰者,他不知道自己手下死了多少生命,為什麼這一次,他會如此抗拒?
他是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怪物了,僅僅是三千年的交情,值得他如此不舍嗎?
把它帶回去能救命嗎?上天界的領域術法是凝結時光的,只要把它帶回去,哪怕活不了,也一定死不成!
然而,來不及了,凶獸僅有的生命在迅速流逝,此處距離上天界百萬里,等他把這傢伙帶回去,只怕早就已經死透了。
「別死了啊……」帝仲輕輕念叨著,不知是下了什麼決心,那雙原本就金銀雙色的瞳孔里,冰火雙重咒紋開始旋轉,窮奇被他托舉著懸浮在半空中,宛如沉睡。
他的身體在漸漸消失,血肉開始脫落,被凶獸吸食殆盡。
「啊!」蕭千夜陡然驚醒,不知是受到了怎樣的震驚,整個人往後倒去,摔入了雪地里。
被吃掉了……他把自己送入了凶獸窮奇的嘴裡!
那片黑色的戈壁,風聲嗚咽,撫摸著靜靜睡去的凶獸,一點點脫胎換骨,褪去厚重的皮毛,頭頂的尖角縮入腦中,背後的骨翼也應聲而斷,他逐漸成型,撿起地上的黑金古刀,變成了那個人的樣子。
「帝仲……」蕭千夜愣愣的念出那兩個字,卻不見這一瞬間鳳姬臉上轉瞬萬千的驚變,一把拎住他,顫問,「你、你剛才說了什麼?」
「帝仲……」蕭千夜按住眼睛,重複了一遍,鳳姬愕然的鬆手,跪在雪地里,不可置信。
十二神能去到上天界,成為萬千流島的統治者,帝仲是個功不可沒的人,傳聞里正是他掃清了眼前所有的阻礙,擊敗了所有的反對者,以一己之力將上天界推上神的領域。
他獲得了最為至高的榮耀,被所有人尊稱為「戰神」。
鳳姬咬著唇,看了一眼他們兄弟兩人——難怪那個時候,連夜王也想要隱瞞他的身份,如果帝仲已死的消息傳出去,上天界無疑會再度陷入征戰!
時光輾轉千萬年,曾經的戰神、夜王也接連出事,那個高高在上漠視生命的上天界,是否也將迎來墜入凡塵的一天?
「哈……哈哈。」鳳姬控制不住,笑的全身顫抖,難怪八年前她會被來自遙遠帝都的古代種氣息驚醒,那是帝仲的血脈,足以顛覆整座飛垣。
「你可真是會挑人啊……」鳳姬看著蕭奕白,卻是對他身後的明溪太子說著話,「你的籌碼押對了,不愧是溫儀的孩子,是血脈里的記憶讓你選了他嗎?」
箴島七禁地的七位神守,恰巧就是當年帝仲親手指派的,那個從來不管流島的戰神,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插了手。
據說那時候他途徑箴島,曾在東冥境內久久不曾離去。
明溪太子沉默不語,他不知道萬靈峰上的鳳姬為何忽然發笑,只是看她癲狂的眼睛,讓人畏懼。
「他是誰?」蕭千夜終於冷靜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冷道,「他像個幽魂不散的幽靈,一直在我的腦子裡跳來跳去,讓人心煩。」
「我說了呀,古代種,是凶獸吞噬神明之後,取而代之的種族。」鳳姬提醒著他,看見他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帝仲,是上天界十二神之一,封號『戰神』,他被你的先祖,一隻窮奇吃掉了,窮奇取代了他,繼承了他的一切。」
「古代種!」這是蕭千夜第二次聽到這個稱謂,自己竟然也是藍歆口中那種「古代種」?
「我的愛人,也是古代種。」她忽然變得溫柔起來,眼裡竟有了少女般的羞澀,「他和你們的先祖一樣,也是一隻古代種,他吃掉了夜王。」
「哦?」蕭千夜這才想起來,碧落海一戰中那個夜王,的的確確是個魂體。
「他在這片土地的最深處沉睡。」轉而,鳳姬的眼睛又變得悲涼起來,雙手抓著積雪,一點點用力,「他是吞噬了夜王之後的第一代古代種,血脈沒有稀釋,更沒有混雜,所以他的力量遠遠勝於當年皇室那些用於血荼大陣的祭品,箴島墜海至今已過千年,他的力量絲毫也沒有衰減,如果夜王找到他,奪回自己的身體,那麼……你們將見識到上天界真正的夜王。」
鳳姬的話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寒氣,僅僅是碧落海上那個魂體,就已經是他們拼盡全力也無法對抗的存在。
那是屬於黑夜的力量,是連日月的光都無法滲透分毫的純暗之力。
「我要先夜王一步,救出他,這就是我的條件。」鳳姬直視著蕭千夜,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你們不必擔心救出他之後飛垣會崩碎,只要有合適的陣眼,飛垣就能繼續維持完整……我會代替他,成為新的陣眼。」
她面容平靜,是期待的笑容:「他保護了我這麼久,這一次,也該換我來保護他了,相同的血脈才能接近血荼大陣的陣眼,否則就算再血祭幾百萬人,也仍有失敗的可能!只有你們能幫我救出他,只要軍閣主點頭,我保證那位姑娘毫髮無損,如果霜天無法幫到她,我甚至可以讓出熾天,只要軍閣主點頭……她就能活。」
「為什麼選我?」蕭千夜平靜異常,眼珠一轉,望向自己的兄長,「你們早就認識了,為什麼不找他?」
「他嗎?」鳳姬苦笑了一下,搖頭,「不是我不找他,八年前我被古代種覺醒的力量驚醒,我趕到天域城找到了力量的來源,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可以救他出來了,可是很快我就發現,這個人啊……他瘋了吧,他分出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去守護另一個人,他魂魄不全,冒然接近陣眼必死無疑。」
「八年前……」蕭千夜壓低了聲音,甚至有些嘶啞,「八年前那場滅族之火,究竟是什麼?」
這一問,讓萬靈峰頂瞬間陷入了死寂,三聖靈同時睜大了眼睛,等待著真相揭曉的那一刻。
天征府滅門案,是帝都懸而未決的兩大疑案之一。
「是我乾的,那一天……是我殺的。」蕭奕白靜靜的開口,無視弟弟眼裡的震驚和不解,一字一頓,「十年前,我在皇室的典籍庫偷學了一種『分魂大法』,為了保住明溪的命,我嘗試分離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並將它們封印在一個玉扳指里,隨時保護他,但是自那以後,我越發不能控制自己,直到八年前的那天夜晚,徹底的失控……」
他按住額頭,不知是哭是笑:「我發現自己變了個樣子,像個怪物,什麼也不想干,只想殺人,爹娘聞聲出來,所有的家丁都跟著跑了出來,他們把我圍在後院,他們的臉上全是害怕,話都說不清楚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異常的興奮,想讓他們再害怕一點,再多一點尖叫,然後我就……」
他頓了一下,鬆開了手,冰藍色的眼睛冷若冰霜:「然後我就隨便找了個人,把他撕成了碎片,把他的頭擰下來,扔到了天上,他們嚇壞了,連娘都不敢再靠近我,她躲在爹的身後,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蕭奕白赫然轉過臉,看了看蕭千夜:「你還記得娘的樣子嗎?她那麼漂亮,一直是我心裡最好看的人,可是那個時候呀……我想把她的頭也擰下來。」
「你!」蕭千夜克制著情緒,劍靈在劇烈的顫動,蕭奕白繼續說道,「那才是凶獸的本性吧,不管它是不是吞噬了神明,凶獸的本性就是殺戮……我殺了他們全部,連爹娘都沒有放過。」
八年前,或許是血脈相承,遠在崑崙的他,第一次陷入那個奇怪的夢境,見到了那隻窮奇,即使是天生殘疾,也依然保持著最原始的本性嗎?
「那時候,還得多謝鳳姬大人出手相助,否則那一夜滅族的,遠遠不止天征府。」蕭奕白對著鳳姬微微鞠躬,是感謝,更是致敬,「您從萬里之外趕來,引鳳火包圍天征府,這才阻斷了巡邏禁軍的腳步,讓他們沒辦法進來看到我這個怪物,也是您用靈鳳之血浸潤我全身,才讓我恢復了理智,直到現在,我都真心的感謝您。」
「靈鳳之血浸潤全身……」蕭千夜目光凜然,那一日他墜入懸崖,雲瀟也是用的同樣的方法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一直追查的滅門案,他一直以為是風魔所為,為什麼,為什麼兇手會是他僅剩的親人,唯一的大哥?
「你會恨我嗎,千夜?」蕭奕白直視著弟弟的眼睛,不隱瞞也不逃避,「我一直都想要告訴你真相,你最為珍視的東西,是被我親手毀掉的,我愧為你兄長,我不敢見你,只好找了個借口常年留在伽羅,你知道嗎,我每一次回家,每一次踏進天征府,都能聽見那一晚的哭泣和哀嚎,他們好像還在府內,只要我一回去,就像惡鬼一樣纏著我。」
蕭千夜沒有說話,腦中一片空白——天征府滅門案后,唯一的兄長就是他最為珍視的人,他甚至不避嫌,讓大哥接掌十將之一,就是想這唯一的手足能好好的,和自己一起活下去。
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真相?
「你若恨我,現在動手,我絕不還手。」蕭奕白展開雙手,面向他。
「你要我殺你?」他終於被激怒,瀝空劍也是毫不猶豫的刺進大哥的胸膛,但是那一劍偏離的正確的角度,讓蕭奕白大退了幾步,竟還勉強站穩了身體。
「這可不是你的水平……」他駭然苦笑,那個傷口不僅沒有傷及要害,甚至並不深,似乎只是在發泄難以控制的情緒。
「我……你想我怎麼辦?」他看著手上滴血的劍靈,卻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滴血,「你想我殺了你,為爹娘報仇嗎?爹為什麼不還手?八年前,你也不過十八歲,他為什麼不還手?」
「爹……」蕭奕白僵住了片刻,父親是軍閣的閣主,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卻在那一晚毫無抵抗的束手就擒。
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凶獸相鬥,必有一亡,愛子情深,他寧可亡的人是自己。
「血統失控,換了誰也一樣,那一日天征府里的人換成你,也是一樣的後果。」鳳姬只是平靜的陳述事實,看著眼前的兄弟,又道,「軍閣主,你比他更為危險,你能三番四次看到帝仲的回憶,羈絆之深必會引來殺身之禍,夜王匆忙離去,多半也是為此。」
他忍了一口氣,儘力不去看自己的兄長,問道:「帝仲既是上天界的戰神,他們本應是同僚,既然如此,夜王為何會忌憚他?」
「因為女神曾有一句預言……」鳳姬望向高空,神色詭秘,念道,「帝星起,天地對飲,日月同輝;帝星墜,山河失色,日月同悲。」
她又轉過臉,看著眼前英姿風發的年輕軍人,那張臉有幾分昔日戰神的風采,一個瞬間看的她眼迷離。
「所謂帝星,便是戰神,帝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