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張飛覲見
「啟奏陛下,車騎將軍在艙外求見。」龍舟之上,侍中廖立趨行來到御前,躬身向劉備稟報。
劉備正在用午膳,在這個普通百姓一天只吃兩頓,朝食和夕食的時代,天子公卿、諸侯士大夫顯然不在此列。
當然劉備一向躬行節簡,他的午膳並不奢華,一爵酒,一碟菜,一碗粥,一盤肉糜,簡單樸素。
聽聞稟報,劉備停杯投箸,有些意外:「益徳來了?他不在岸上督領步卒反倒來江上見朕,定是有緊要軍情報告,快,宣益徳入內。」
過了一會兒一名擐甲執銳,解下腰間佩劍,佩戴金印紫綬的中年將軍步入艙內:「臣飛參見陛下,陛下萬年!」
「益徳,免禮,你不在岸上督領眾軍,而是上船見朕,可是有什麼緊急軍情么?」劉備和顏悅色問道。
張飛不答,沒有平身,而是復彎腰抱拳:「臣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稟奏。」
對於張飛這樣義為君臣,情為兄弟的刎頸之交劉備是一萬個放心。
當即對侍立左右的廖立、統帥白毦精兵的陳到道:「公淵、叔至,卿二人暫且退下吧。」
待廖立、陳到俯身告退,劉備又對艙內侍立在船上四個角落的宦官吩咐道:「汝等亦全部退下。」
一眾宦官方魚貫而出后,劉備才對大費周章的張飛言道:「益徳,有什麼事情你現在可以說了。」
張飛欠身行禮,不失禮敬,「陛下昔與臣等微寒時,客居新野,寄人籬下,朝不存夕。長坂之時,曹軍追擊甚急,潰當陽,奔夏口,子龍義無反顧救阿斗於亂軍之中所謂者何?主上之子,少主也。彼時君臣同心同德,奈何今日稍安集,圖建帝號,君臣父子奈何反自相乖離背棄哉!」
「益徳何出此言?」劉備大驚,除了領兵打仗外的事張飛很少過問,怎麼今天如此反常犀利地進諫。
張飛垂首不起,答:「或曰:『陛下意欲廢太子而立魯王。』」
自認為一切都做得還是比較隱晦和巧妙,不想今天被自己心腹愛將直言刺破,劉備又愧又怒,拂袖道:「此乃朕家事也,外人何敢妄言,當誅之!」
「夫帝王之尊,與天同位,是以家天下,臣父兄,四海之內,皆為臣妾。仇讎有善,不得不舉;親戚有惡,不得不誅。所以承天理物,先國後身,蓋聖人立制,百代不易之道也。天子以四海為家,天下為業,安得徇私邪!」張飛先是寸步不讓,旗幟鮮明的表達自己的意見和立場,然後他又不想君臣對立嚴重主動後退一步,放軟態度,拜道:
「太子與臣成翁婿之戚,退無可退,避所難避。若陛下果屬意魯王,臣雖自展竭,無益庶政。古人云:『陳力就列,不能則止』,進不能輔弼元儲,佐定良嗣,謹請上還印綬節鉞,退還田裡,以避賢路。」說著,張飛免去武弁大冠,解下腰間的車騎將軍金紫印綬,作出恭敬呈上的姿態。
不得不感嘆人在事情緊急重要的關頭總爆發出不同於平常時候的力量和勇氣,張飛這一逼一退一下子讓他佔據了道德情感上的主動,把自己逼到了角落,劉備不禁嘆息:「自從張角舉事,涿縣起兵,我與雲長及卿相知相識三十載,今雲長不幸遇害,朕豈願再負卿哉!望卿勿疑。」
「那好,那臣請陛下遣返魯王回成都,並出宮別居。漢家舊典,諸王有制,惟得自娛宮內,不得臨民,干與政事,其與交通,皆有重禁。臣請陛下重以科禁抑魯王,以明示天下太子之固穩如磐石。」張飛又步步緊逼上來。
「你呀,你呀,是要做霍去病呀!」劉備手指指指點點張飛,對其無可奈何。
過去武帝立皇長子劉據為太子后,但遲遲不封其餘幾三名皇子為諸侯王,群臣案漢室家法請封諸子為王,武帝推辭說三名皇子才疏學淺、德行淺薄,不足以為諸侯王,佐佑王室,為國家藩籬。
應該只封為列侯,想藉此名義把三名皇子留在京師,但當時的天子寵臣,大司馬、冠軍侯霍去病態度強硬,率領百官屢次上書,最後武帝迫於群臣壓力不得不封皇子旦為燕王,皇子胥為廣陵王,皇子閎為齊王,並且三王之國。
太子遂安。
實事求是地說,他確實很鍾愛劉永,或許再年輕個五六歲他會循序漸進,好好謀划個幾年不顧忌掀起巨大政治風暴的後果來為廢長立幼鋪墊造勢……
到現在,英雄遲暮,他沒那麼多精力……三國糟糕惡劣的局勢也不允許他來設計布局。
最後,劉玄德妥協了:「朕便依卿之見吧。」
「臣多謝陛下,不勝感激之至!」
張飛已經告退,乘坐赤馬快船離開江心回到了岸上,但是……劉備仍舊僵在那裡,即使廖立、陳到折而復返,他也一言不發,只靜靜的望著舷窗外的秀麗山水。
沉默良久,劉備吩咐廖立,說道:「公淵,你準備準備,替朕走一趟秭歸去送魯王回成都,並傳詔蜀郡太守在離皇宮最近的里閭為魯王起一座大的府邸。先不用魯王馬上就搬進去,等朕伐吳回師再讓他搬進去吧。」
「臣領命。」
「叔至,去取一面銅鏡來。」廖立去收拾行李,準備遠行,劉備又對陳到如是吩咐。
俟陳到取來一面銅鏡,劉備把鏡子放到自己面前,鏡面浮現的是一張髮絲略微凌亂,相貌寬厚,但是肌肉皮膚鬆弛,只能依稀看見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堂堂俊後生的老臉。
劉備已經老了。
三十歲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像弱冠之年那樣靈巧敏捷,大腦反應迅速。
四十五歲往後他就開始漸漸覺察到視力下降的厲害,竹簡、帛書上稍微小一點的字就看起來模糊不清,認不出了。
五十歲過後,血氣衰退,齒髮搖落。
再到了六十歲那上半年和下半年就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境地,衰老的更加猛烈了!
從理性的角度講,張飛今天的所說所言、所作所為,都無可厚非甚至是在匡正自己的一些錯誤行為。
但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張飛的舉動更像是挑戰族群里年老體弱的頭狼的尊嚴和地位。
頭狼乃狼群之王,就算是再年老,再體衰,也不是平常之狼能夠冒犯的。
就算是死,狼王也不會遭受屈辱與委屈,要帶著王冠和榮耀高傲地死去。
「陛下臣準備好了,請問陛下是現在出發嗎?」廖立收拾好東西前來請示。
「不,你先不急,讓黃權立刻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