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陽安聚
就這樣,在劉永和柳隱的交談中車隊經過廣德亭亭部,往右拐了個彎兒,下了官道,轉入鄉路,走沒多時,麥田、樹木的環繞中,一個聚落出現在眼前。
聚落,亦稱聚族是指同宗族之人共居一地,它是建立在密切的血緣聯繫之上的。
漢代郡國并行,郡國之下的行政單位是縣、公主的湯沐邑、侯國以及少數民族聚居的道,縣道以下則是鄉、里二級。
傳統理論認為,進入戰國之後原有的宗族制度走向瓦解,「里居」遂逐漸取代了「聚族」。
但事實上從上古流傳下來的聚、落、邑、黨等傳統聚集生活區域並未絕跡。
人們仍舊依地緣關係並以小家庭為單位共同生活在一個區域內。
從戰國至今,獨個小家庭之上,宗族的力量一直十分強大,以至於還有較大的親屬組織,傳統聚落的血緣性聯繫未遭破壞,所以舊聚落與新里制實處於疊合狀態。
陽安聚就是以血緣宗親關係聚居的聚落之一,劉永的兩百家徒附就居住在聚落中,他們幾乎都是郡丞鄧凱的族人遠宗。
聚落成方形,有壕溝、圍柵,規模頗大,開了四道門。
劉永一行從陽安聚西門入的內,當先是騎著坐騎擐甲執兵的十餘名騎士前導開路,進去里聚後分列在道路兩旁拱衛,陽光照射在甲胄上金光閃閃,在這些騎士馬鞍的右側還懸挂著「弩」這種大殺器。
然後劉永的王青蓋車在御者的操控下緩緩駛入,劉永純紅齒白,貴氣逼人,車右柳隱握刀跽坐,目不斜視,不怒自威。
威勢十足,盡顯諸侯王威儀。
動靜如此之大,陽安聚里早被驚動,俟劉永車架進入,里門口已經圍攏了一些蔽衣繩履的百姓,里門右側的彈室外一名身材中等,穿打補丁布衣的漢子更是拜伏車前:「小人鄧小同叩見大王!」補丁布衣漢子旁邊緊緊並列個也是穿著布衣,身材魁梧、方頭方腦的壯漢,別拙地行禮:「額……拜見大王。」
「汝等可是聚中里吏?」劉永安坐車上,居高臨下問道。
里聚中辦公的塾一般位於里門左右,其里吏為卒之賤者,多為貧瘠不能自給者。
劉永見他兩人身著粗衣布服,又值守里門塾前,便推斷這二人多半是聚中里吏。
「敢告於大王,小人乃聚中里監門。身旁的是小人的死黨莫逆,喚作鄧猛,阿猛不是聚中的里吏。」鄧小同拜伏在地上,深深稽首,然後不等劉永吩咐即抬起頭大膽地仰視青蓋下的皇帝之子,好奇地看了好幾眼,鄧小同才復把頭深埋下去。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身邊長了一身肥膘的鄧猛,屁股撅得老高老高,頭埋的像鴕鳥一樣深。
嗯,這個鄧小同有點意思,和酈食其一樣啊。
楚漢之際,酈食其曾操持賤業,為陳留縣高陽邑里監門,主里門開閉,百姓出入。
劉永心裡暗暗稱奇,來了興趣,王莽改制后,貴單名,這個取時人所賤複名的鄧小同不光職位和酈食其一樣,二者性格倒也有些相似,同樣地位卑微但在上位者面前卻不諾諾拘謹,頗有膽色、志氣。
「汝既知吾為魯王,當知曉府丞鄧君已將他廣德亭名下這百傾土地轉賣與我,換言之你們是在耕種我的土地了,你去將里正尋來,我要問問陽安聚是否願意繼續租種?」
「大王,聚中沒有里正,因居住的大多都是鄧氏族人,故而縣廷未設官置吏加以管理,而是由聚中推舉年高德劭的長者充任父老管理聚落事務。」
「那好,你即刻去請父老過來一趟。」劉永點點頭,他前世看過史料,東漢時期,地方勢力的問題多與大宗族有關。地方村落由一百個甚至更多的家庭組成,一些村落則完全由同姓豪強大族把持,因此,整個村落實際就是某個宗族家庭擴張的結果。而官府對此也認可,並任命地方實力派作為「父老」,成為政府與地方村落的「中間人」。
「小人這就去。」鄧小同說完風一樣地往聚落深處跑去。
不多時鄧小同扶著一名杵著鳩杖的白髮老者返來,向劉永介紹道:「大王,此便是本聚父老,謝翁。」
鄧小同口中的謝翁,白髮蒼蒼,面容枯黃,年紀七旬左右,杵著根鳩杖顫顫巍巍地想下拜。
「陽安聚父老謝忠拜謁魯王駕前。」
謝忠?
不是說陽安聚里住的儘是郡丞鄧凱的族人嗎?
怎麼當父老的還是一名外姓人?
劉永心中好奇卻沒聲張,而是收起面對鄧小同時的倨傲,下車攙扶住老人,和聲細氣道:「漢室以孝治天下。詔令:『七十歲以上的老者,授鳩杖,入官寺不趨,見吏不拜。』長者既已受杖,怎麼還向小子下拜呢。」
說完,劉永又扶著謝忠往裡門右邊的塾中走,「謝翁年歲大了,我們還是入彈室坐下,慢慢來,我有事情同謝翁和鄧監門商議。」
塾中陳設簡單,一榻一幾,顯然不夠多人坐。
「塾中簡陋,大王、謝翁請稍待,我這就去鄰戶借幾張木枰來。」鄧小同快速將塾中散落在地上的幾片竹簡、兩支毛筆拾起,又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須臾間,鄧小同又抱著幾張枰回來,所謂「枰」,和「榻」一樣都是坐具,不同之處是榻大一點,可以兩人共;枰小一點,只容一人坐,枰和榻上鋪的都有席。
落坐之時,劉永請謝忠坐上首,謝忠推讓一而再再而三,穿越之後劉永身份地位極高,很少有人敢忤逆他,也養成了幾分驕縱之氣,於是頗為不快道:「尊長敬老,道之所存,謝翁太客氣了!」
「殿下謬讚了,老朽的姓本來就很客氣嘛。」謝忠一臉雲淡風輕,姿態謙遜低調卻不退讓。
「………」
好似一拳打到棉花上力量被均勻吸收,劉永心中的不忿也隨之消散,這個姓謝的老翁能在鄧氏族居的陽安聚站穩腳果然有其過人之處。
也不再推讓,坐了主位,請謝忠坐了右席上首,再待柳隱、鄧小同一同坐定,手指柳隱向謝忠、鄧小同介紹:「此乃我參乘車右,腹心之臣柳君休然。」
「柳壯士。」
「謝翁,鄧監門。」
等柳隱和謝忠、鄧小同相互見禮致意完,劉永方開口對謝忠說道:「鄧府丞已將陽安聚耕種的田地賣與我,請問長者,貴聚還要繼續租種么?」
「好讓殿下知道,本聚百姓仍希望繼續租種。」
「好,但是長者我醜話在先,新的地主當有新的租挈(契),來之前我已問過鄧府丞陽安聚的佃租是五五分成,現在我想改一改。」
「改一改?」謝忠終於動容了,他不安地回頭和鄧小同對視一眼,又拿懇求的眼神看劉永,「殿下,這地自我們從郡丞那裡租種過來,佃租可是從來沒變過呀。」
「是呀,是呀,大王,如今年景不太平,百姓們日子不好過,可不能漲租啊!」鄧小同也急了,跟著插言勸阻。
劉永見狀笑著解釋:「謝翁、鄧監門,二位誤會了,鄧君往昔與貴聚定下的佃租是五五分成,我希望與貴聚新的租約是三七分成,而且是我『三』聚中『七』,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貴聚兩百戶人必須每戶出一丁編成我的親衛部曲,且被以軍法部勒之。不知謝翁與鄧監門意下如何?」
當聽說劉永把十幾年不變的佃租突降至三成,謝翁渾濁發黃的眼珠綠得發亮,鄧小同也伸長脖子,翹首以盼。
瞧見兩人反應,劉永暗自喜悅,果然降租的誘惑對於佃戶來說是無法抵禦的。
一切順利地按計劃進行,劉永都憧憬著美好未來了,亂世男兒,誰不想坐擁兵馬、稱雄一方,然而接下來謝忠的一句話打碎了劉永的美夢。
「殿下盛情雖好,但恐鄙聚恕難從命。」謝忠沙啞蒼老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