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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眾生像

  落英

  落英不會忘記,玉露將她和一個小內侍領到沈筠面前時,她的笑有多麼雲淡風輕。

  當然,彼時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樣的笑容,可以被一個這樣的詞,形容得如此貼切。

  玉露走後,她問她:「你叫什麼?」聲音也是溫雅平和。

  「請娘子賜名。」

  這是規矩,仆婢的名字,都是新主賜的。

  彼時,她望著窗角的一片修竹,幾枝桃花,淡淡道:「那便叫落英吧。」之後又對那個小內侍說:「那你,便叫培竹吧。」

  原本以為,她和驪姬是一路人,奴僕變了主上,倒比旁人還會拿架子,誰知,她竟永遠那樣客客氣氣,清淡平和。不僅從不主動攪和進別人的是非,便是別人有心拉她下水,她也總能避重就輕,全身而退。

  所以東宮才越來越喜歡到竹舍來吧,哪怕什麼也不做,只與她閑坐片刻,也是愉悅的。

  雖說曾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都說是因著許良娣的緣故,縵娘子才能得東宮寵愛,可她冷眼旁觀許久,就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那樣一個人,根本不需要借別人的光,自己就已足夠霞明玉映了。

  後來的事,也慢慢證明了這一點。

  她原本覺得,跟著這樣一個主上,便是沒有什麼遠大的前程可言,也是人生一件幸事,然而晉陽君的出現,將一切徹底改變了。

  那日,他找到她,輕描淡寫地說:「本君找你來,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本君看顧著縵娘子,將她與東宮再一起的情況報告給本君,然後再依本君的吩咐行事。」

  落英自然嚴辭拒絕,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哪裡來的勇氣。

  晉陽君卻冷笑著,扔給她一截頭髮,道:「本君可以隨時取你弟妹一截頭髮,就可隨時取他們的首級。做與不做,你自己掂量。」

  驚得她不知如何回答。

  此時卻聽他又道:「放心,不是叫你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適時地說些話,透露些消息,或者傳遞點東西而已。」

  她不得已,只得應了下來。

  於是,第一次,她適時地在太子妃面前,將縵娘子落水的真像說了出來,這倒還像是在幫她。

  第二次,她在上元節將高啟年接沈奉儀出宮的消息透露給他們,這似乎也沒什麼。

  第三次,她將沈承徽給東宮做的歲寒香方抄出一張給他們,好像也不傷大雅。

  還有,就是讓她製造他單獨見沈筠的機會,以及讓她將沈筠見了趙雍后吐血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東宮等等這些小事。

  她以為,這些都不算害他們。

  可東宮被圍時,沈筠最後說的話,卻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這才明白了,為何數年之前,沈筠忽然將所制之香及制香器具一併燒了,從此只佩香花。

  海棠

  夜涼如水。

  蕭琮獨自踱到竹舍,卻見院中一個宮婢,正坐在廊下剝著鮮筍,身旁挑著一盞風燈,或明或滅。

  蕭琮走了過去。

  那宮婢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皇帝,忙俯身稽首道:「參見陛下。」

  蕭琮道:「你是何人?」

  那宮婢道:「小人原先是貴妃娘娘院中負責洒掃的宮婢海棠。」

  「那為何在此?」

  「陛下和諸位娘娘遷宮時,奴婢自請留下,在此處洒掃。」

  「那你可知,此處曾住過何人?」

  「是……辰妃殿下。」

  蕭琮聞言,蹲下身,冷冷道:「那你究竟,是何目的。」

  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能跟辰妃扯上點關係,必能從皇帝那裡得點好處,此前,蕭琮還對他們有求必應,今日卻忽然像是厭倦了一般,眼中只剩寒光。

  賤人,你不該,在她的地方,擾她的清凈。

  那海棠感到他的威壓氣勢,將頭埋得更低,有些惶恐地道:「辰妃殿下曾對小人有恩,故而小人自願留守竹舍。」

  蕭琮皺了皺眉,又看了一眼她身邊尚未剝完的鮮筍,這才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那個剝筍子的小丫鬟?」

  「是。」

  蕭琮這才緩和了語氣,起身對她道:「起來吧。」

  「謝陛下。」

  蕭琮也不答話,回想著靈犀曾與他說過的話,慢慢踱到屋中。

  「我算是明白了,她為何那樣愛吃,卻總也長不胖,不過賞人銀錢這樣的小事,也要拐這樣大的一個彎,費那麼些心思,真是……」

  他微笑著,走到她妝奩前坐下,手指拂過她的梳篦上纏繞著的幾根斷髮,又打開她的妝奩,裡面卻掉出一段白綾,他拾起白綾,喃喃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若我要你好好活著,你便再艱難,也儘力撐下去。」

  一面說,又一面打開了妝奩的暗格,卻見裡面只有一根玉發簪,一本戶籍冊頁,一個小小紙卷,一枚他親自為她篆的「卿卿」私章,和一些從前他寫給她的書信紙箋。

  他打開那個紙卷,是自己在上面題過字的杏花圖,他撫著她題寫的那首詞,沉默良久。

  之後,又打開那個戶籍冊頁,忽見裡面飄出一張紙片,拾起一看,上面赫然寫著: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蕭琮不禁哽咽道:「卿卿,卿卿,你怎麼還不回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要到哪裡才能再找到你……」

  言畢以袖掩面,泣涕如雨。

  待他哭過一回,出來對海棠道:「過幾日,永樂公主就回京了,朕想把這裡賜給她做公主府,你跟朕回皇宮,去蒹葭殿守著吧。」

  海棠跪拜道:「是。」

  海棠沒有想到,自己真的還能再見到辰妃殿下。

  可她卻那樣病弱,不過三四年,就真的在陛下懷中逝去了。

  她知道,這一次,是死別,因此又自請回到竹舍洒掃,不久就聽說,陛下追封了辰妃沈氏為文德皇后,卻不捨得立即將她葬入驪山帝陵,只將她的棺槨暫寄於京郊的太妃妃陵中,便於祭拜。

  在那之後,皇帝偶爾也會到竹舍中來坐坐,只是彼時,院中的紅綾布已都摘下了。

  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直至多年後,他病重時,才囑咐太子,要在他身死後,將文德皇后遷入帝陵,隨葬左右。

  此所謂:生同衾,死同穴。

  那時,她一邊剝著筍子,一邊聽身邊的小丫鬟神往道:「良使,文德皇後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能得我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如此厚愛。」

  她聞言,只是笑笑,並不答話。

  靜宜

  「咳咳咳……」

  內室傳來的咳喘之聲,將李靜宜從半夢半醒中驚醒,她連忙從熏籠旁坐了起來,進來查看,卻見皇帝正一手撐起身子,一手撫心,咳喘不止。她連忙過來將他扶住,又不住用手撫著他的背。

  蕭琮咳過一陣,終於長舒了口氣,靠在床頭閉上眼,過了片刻才道:「這些日子,辛苦梓潼了。」

  靜宜勉力笑道:「陛下說的哪裡話,這是妾身應盡之責。」

  蕭琮睜開眼,盯著頭頂的幔帳,過了半晌,才幽幽道:「靜宜,去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李靜宜眼圈一紅,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但看了看皇帝已然花白的頭髮,最終還是只道了一聲:「是。」

  彼時自皇后之下,貴妃趙悅、太子蕭笠、長樂公主蕭雅福、永樂公主宋靈犀、陳留君蕭策以及諸皇子皇女,並一眾大臣已在他榻前跪了一地。

  蕭琮又是一陣咳喘,緩了許久,才用極微弱的聲音道:「儲君仁孝,朕之後,可繼立為帝,諸卿當盡心輔佐。」

  「臣(妾)等遵旨。」眾人含淚稽首,大家心裡都清楚,皇帝大限已到。

  蕭琮又交代了一些事,便揮手讓他們都退下了,只留下雅福和蕭策在旁。

  蕭琮撫著他同樣細軟的髮絲,喃喃道:「思君,你母親的苦心,你現在可都知曉了?」

  蕭策哽咽不能言,只不住點頭。

  他便又對雅福道:「良辰,行宮裡,你母親種的的那顆葡萄樹,今年結了多少果子?」

  雅福含淚道:「好多呢,姑父說,今年可以釀不少葡萄酒了。」

  蕭琮微微一笑,便也揮手讓他們走了。

  不多時,靜宜進來,扶他躺下,又坐在他塌邊。

  蕭琮見她眼睛紅紅的,便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梓潼不必傷心,人事已盡,但聽天命而已,況朕此生,自問無愧無悔,如今天命至,倒也坦然。」

  靜宜聞言,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無愧無悔,卻有憾。

  阿嫚是他的青梅竹馬,不能相攜到白首,至於卿卿……那是他的心頭血,卻也終究逃不過情深不壽的魔咒,早早去了,他能不遺憾嗎。

  那自己呢?

  對,自己不過是他的髮妻,他敬她重她,卻不愛她。

  她不是沒有恨過,沒有怨過,也不是沒有人明裡暗裡挑唆她對她們下手,可她李家,四世三公,教導子女,為首一條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因此,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她不屑。

  不過許嫚的死,她一早便覺得不對,但卻不敢置喙,因為怕引火燒身,怕最後他連那一點敬重也不再給她,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去了,看著他日日強忍傷痛,自己卻再也無能為力。

  她有悔,悔的是沒能替他護住他的白月光。

  其實在第一眼見到那個彼時還被稱為「縵姬」的女子時,她是自以為瞭然的,東宮是個長情的人,因此即便明知獻上這個女子的人居心叵測,還是將她帶了回來。於是她想,也無妨,就看看你能耍出什麼花樣,我只冷眼幫東宮盯住你罷了。

  可後來,她才發現,自己和東宮,彼時都錯得離譜。

  這個女子,看似柔弱更勝許嫚,性子卻倔強堅定,相處得多了,越發覺得她清冷高貴,遺世獨立。

  所以彼時的東宮,才一日日淪陷於她的品性才華吧。只嘆他初時未必知曉自己漸漸不同的心境,還當是在緬懷故人呢。

  可她這個旁觀者卻很清楚,單看他在她落水病危時的焦急之態,她便知道,他對她,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她感嘆,傷懷,不甘,落寞,最後卻還是暗暗對自己說,那便做好他的妻子,替他守護好他所愛之人吧,不為別人,單為成全自己這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痴心。

  她忘不了,在她初嫁時,戰戰兢兢走下鑾駕后,那個穿著繁複禮服,卻依舊給人清冷孤絕之感的少年,還有他唇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和伸向她的那支修長有力的手。

  「卿卿,」皇帝的一聲囈語,又將她的思緒拉回,她反握住他的手,聽他喃喃道:「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

  是夜,帝崩,謚「聖睿明恭仁孝皇帝」,葬於驪山帝陵

  佑和元年,追謚文德皇后沈氏為「孝仁文德皇后」,遷葬帝陵

  佑和十五年,嫡太后李氏崩,謚「孝仁端肅元皇后」,隨葬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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