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當局者迷
蕭琮心中這樣籌劃著,身體自然好得快一些,沒過幾日便能下床走動了,這日正打算去竹舍看看沈筠,卻忽然有內侍來報,說今上和皇后要一同來東宮看探望他,並且已經在路上了,只好自己先穿戴起來,又命人去通知太子妃和一眾姬妾,高啟年躊躇了一下,還是問道:「那……沈良娣呢?」
蕭琮想了想道:「她就罷了吧,來了又是一通折騰,還不如讓她好好養著。」
待眾人聚齊,便一起趕到宮門口迎駕。
誰知何皇后一見到蕭琮忙將他從地上扶起道:「你們看這東宮真是純孝,這麼冷的天,身子還沒好利落,就跑到外面來吹冷風,陛下和本宮今日是來看你的,結果好心還辦了壞事情,若是再鬧病可怎麼好。」
倒是今上吹鬍子瞪眼道:「他那是純孝?他那是蠢,還不快給朕進去。」
眾人聽得此言,心中俱是莞爾。
待進到殿內,皇后又是與眾人一陣寒暄,及至問到蕭笠最近在讀什麼書,蕭笠答道:「之前父親病了許多日子,沈娘娘要照顧父親,無暇帶笠兒讀書,如今沈娘娘自己也病了,笠兒便好久沒有讀新書了。」
這番話倒像是提醒了何皇后,只聽她道:「對了,怎麼不見沈良娣。」
蕭琮本就被她的虛情假意弄得有些不耐煩,現在見她故意問到沈筠,知道她沒安什麼好心,因而乾巴巴地答道:「稟皇后,笠兒方才也說了,她病了,所以不宜面聖。」
李靜宜見他回答如此生硬,忙打圓場道:「稟陛下、皇後殿下,沈良娣因為東宮侍疾勞累過度病倒了,所以一直在自己的居室靜養,今日沒有來迎駕,也是因為怕過了病氣給二位長輩,還請陛下、皇後殿下諒解。」
何皇后道:「哎呦呦,我就說嘛,琮兒的妻妾都是一等一的知書達理,賢良淑德,陛下還不信,看看咱們的太子妃這番話說的,真是大方得體。不過要說這沈良娣也真是的,老這麼病病歪歪的,真讓人心疼,要不咱們一起去看看她吧。」
蕭琮聽了,皺著眉剛想說什麼,靜宜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皇後殿下言重了,她怎麼受得起,原也是臣妾糊塗,再怎麼樣也該讓她來參見的,臣妾這就差人去喚她來。」言畢,便對玉露使了個眼色,玉露忙往竹捨去了。
此時皇后笑道:「太子妃不必緊張,本宮不過一句玩笑,其實喚她來是另有要事,不過此刻本宮想賣個關子,等她來了再說吧。」
蕭琮聞言,只將眉頭皺得更緊。
卻說沈筠近兩日覺得精神略好了些,便找了些書帖出來臨寫,這日正在臨帖,就見落英氣呼呼地從外面進來,口中還不停道:「薄情寡性!」
沈筠提起筆,歪著頭看了她片刻,問道:「你有心上人了?」
落英驚道:「良娣胡說什麼。」
「那你說這沒來由的話做什麼。」
落英恢復了之前氣憤的模樣,道:「小人說的是殿下。」
沈筠聽她提到蕭琮,心中一痛,冷笑道:「他怎麼會薄情寡性,天下最長情的就是他。」
落英道:「良娣不知道,今日陛下和皇后都來了,聽說還帶了許多好東西來,要賞賜給東宮諸人,說她們為殿下侍疾有功,她們有什麼功,時疫一來就跑得沒影了,丟下良娣一個人,殫精竭慮,現在要論功行賞了,一個個就過河拆橋,倒把功勞最大的人忘得一乾二淨,尤其是殿下,良娣為他付出那麼多,還不如都拿去喂狗……」
沈筠聽她越說越離譜,趕緊打斷她道:「行啊落英,你現在會的成語不少啊……」
落英見她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正氣得跳腳,卻見玉露進來道:「良娣快收拾收拾,隨小人一同去面聖吧。」
沈筠聞言,嘆了口氣,便對玉露道:「那請良使稍等,容吾換身衣裳。」
玉露躬身拱手,提醒道:「娘娘們今日皆穿的品服。」
沈筠微微皺眉,卻還是點了點頭。
這邊殿中,帝后坐在那裡逗弄了一會兒孫兒孫女,今上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蕭琮道,「罷了,你病剛好,別傻站著了,過來坐會兒吧。」
蕭琮道了句,「臣不敢。」卻還是依言到他下首坐了,其餘的人仍侍立在旁,等了許久,才見沈筠姍姍而來。
只見她來到殿外,便先在石階下稽首跪拜,道:「臣妾來遲,請陛下、皇後殿下贖罪。」
何皇后道:「這孩子,身子這樣差,還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做什麼。快起來。」說著對身邊的侍立的嫫嫫使了個眼色,她便過去將沈筠扶起,攙到何皇後面前。
她一進來,眾人便覺得隨著進來了一股寒氣,連她頭上頂著的發冠,也隨她一舉一動顫顫巍巍閃著寒光,蕭琮看著她,只覺得她骨瘦伶仃,品服套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胭脂用得比往日重了許多,卻像浮在臉上一般,心中一痛,道怎麼幾日不見,就憔悴成了這樣。
何皇后也未起身,只將手伸過來拉著她的手道:「瞧瞧,這小手冰涼涼的,人也瘦成了這樣,前些日子照顧殿下,很辛苦吧?別站著了,快坐下。」
沈筠被她這樣拉著,不得不微微躬身,聽她說完,趕緊道:「臣妾不敢。」
何皇後手上卻稍一用力,將她帶倒在身邊坐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見外。此次抗疫,東宮諸卿皆有大功,本宮特向陛下請了恩旨,對諸卿進行封賞。從今以後,你就是太子嬪啦。」
沈筠忙起身跪拜道:「臣妾鄙陋,不敢領受。」
何皇后虛扶一把道:「這孩子,有什麼不敢的,這是你該得的。」說著又示意方才那個老嫫嫫將她攙到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接著道:「只是你這孩子,從前受了許多的苦,如今身子還這樣弱,又連個孩子也沒有,終究不是長久之道,要說這琮兒,什麼都好,唯獨在這些上那麼不懂事。只知道一味寵著你,順你的意,卻不知道為你計深遠,這女子年輕時再鮮妍明媚,也有遲暮的一日,到時若身邊沒有個孩子,日子就凄苦了。」
沈筠面上無波無瀾,心中卻苦笑,這何皇后真是會說話,句句扎心。
只見她招了招手,殿外就走進來兩個妙齡女子,齊齊跪倒在沈筠面前,何皇后又道:「這些事琮兒不替你想,本宮這個做婆母的,不能不替你想,這兩個小娘子,為人伶俐,身世清白,本宮很是喜歡,原本想給瑒兒留著的,只是他姬妾多,也不差這兩個,如今就給你留在身邊,平時可以說說話解解悶,自己身子不便時,就讓她們代你服侍東宮,將來若有了兒女,都過繼到你名下,你看如何。」
沈筠聞言,不由得看了蕭琮一眼,何皇后見了,掩口笑道:「你別看他,知道他懼內,不敢收受美人,所以本宮才直接找的你。」
蕭琮忙站起來拱手道:「皇後殿下.……」誰知他剛喊出這一句,今上便皺著眉打斷他道:「梓潼就不要開他們的玩笑了,朕知道,沈家姑娘最是知書達理,怎麼會不明白你的苦心,」只見他說著,捏了捏懷中蕭笠的小臉,「琮兒年紀也不小了,膝下還如此單薄,以往聽不進老人家的話倒還罷了,如今歷經了這場風波,就不要再那麼固執,多為將來打算打算。」
蕭琮聞言,只得閉口,斂目垂首,侍立在旁。
沈筠見此情景,忽然覺得心灰意冷。便又起身走到帝後面前,稽首拜道:「皇後殿下盛意,臣妾卻之不恭,也代太子殿下謝過陛下教誨,只是聖人有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臣妾今日在此請旨,冊封兩位娘子為太子奉儀,正名分,賜居所,方是正禮。」
今上聞言,終於笑道:「你們看看,朕就說了嘛,沈氏最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
眾人陪笑不已,何皇后親自將沈筠從地上扶起來道:「本宮也說嘛,琮兒的妻妾最是懂事能幹。」
此時今上也站起來對蕭琮道:「行了,看過你無事,朕也就放心了。梓潼,回宮吧,你們不用出來送了。」
何皇后笑道:「陛下說得是,我們總在這兒,孩子們就難免拘著規矩,對病著的人反倒不好。」
言畢,帝后便登上御輦離開了。
等到帝後走了,蕭琮便聽到沈筠在身後道:「殿下,若無別的事,妾便先回去了。」待他聞言轉身,沈筠已行了禮,轉身欲走。
蕭琮道:「卿卿,你等一等。」
沈筠頓住腳步,卻並未回頭,只淡淡道:「妾有病在身,不能侍奉殿下,況且殿下今日還是不要辜負佳人的好。」
言畢,便帶著落英走了,其餘人等見狀,忙各自行禮告辭,蕭琮無奈,只得轉身回寢殿,那兩個新晉的太子奉儀卻不知死活的遠遠跟了上來,蕭琮自有心事,當時並未察覺。待回到寢殿,便有醫女端上藥來,蕭琮坐到案前,正要端起葯碗,就見那兩人坐一左一右搶到他身邊坐下。其中一個已將葯碗端起舀出一勺細細吹著,另一個則將手絹準備好了,蕭琮皺了皺眉,道:「你們幹什麼。」
二人一愣,其中一個賠笑道:「自然是侍奉殿下呀。」
蕭琮冷笑一聲道:「滾。」
那二人仍是一愣,蕭琮卻突然暴怒道:「聽不懂嗎?叫你們滾。」,說著揮手打翻了她們手中的葯碗,那二人嚇得連滾帶爬地跑出殿外。就見玉露走過來道:「二位奉儀,太子妃已親自為二位擇好居所,請二位隨小人來吧。」那二人趕忙跟著去了。
這邊殿中,醫女又端來湯藥,卻還是被蕭琮掀翻在地。高啟年見狀,忙對一個隨侍的小丫鬟道:「快去沈娘娘處說一聲,殿下又不肯進葯了,請她過來看一看吧。」
那小丫鬟去了不多時,便獨自回來了,回稟道:「沈娘娘說她今日累了,這會兒就不過來了,還讓小人轉告殿下.……」那小丫鬟躊躇了一下,見蕭琮盯著她,這才說道「娘娘讓小人轉告殿下:這葯偶爾一兩頓不吃也不打緊,只是殿下年紀不小了,什麼事情做得,什麼事情做不得,自己心中要有數。」
蕭琮聽畢,苦笑一聲,心道,這倒確實是她說話的風格,罷了,萬事還是等過兩天她氣消了再說吧。
可只挨到第二天中午,他就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從前或是事忙,或是尚在病中,因此即便許多日子不能見她,也並未覺得這樣難熬,如今沒有閑事掛心,身體又好得差不多了,這樣強忍著不見,倒讓他切切實實體驗了一把,什麼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高啟年見他坐立難安的樣子,心中好笑,因此對他拱手道:「殿下,老奴聽說,趙娘娘新近得了些螺子黛,據老奴所知,這可是有銀錢也沒處買的好東西,宮裡的娘娘們每年都為這個爭得不可開交,殿下不若去討些來送給沈娘娘,她的氣或許能消得快一些。」
「螺子黛?有用嗎?」
「天下女子哪有不愛美的,沈娘娘天生麗質,平日又最重儀容,見了這個定然歡喜的。」
蕭琮將信將疑,卻還是往趙悅這邊來了。
卻說彼時劉氏正在趙悅屋中閑坐,說起那日帝後來硬塞給東宮兩個女人的事,趙悅便忿忿不平道,「封賞,這叫什麼封賞,太子妃殿下的母家,伯爵晉陞為公爵,我被晉為太子側妃,劉姐姐你被晉為良娣,連死去的王昭訓,也跳過承徽,直接追封了良媛,這宮裡左右就我們幾個人,她從太子良娣被晉為太子嬪又有多大意思,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她生不出孩子,弄得好像東宮兒子少都是她的責任,非逼著她代殿下收下那兩個狐狸精,你說這不是當眾打她的臉是什麼。也不想想,是誰為了保住殿下唯一的子嗣,都拼了兩次命了,他們皇家的人,也太沒良心了些。」
劉氏聽了她這一番言論,不禁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啊,也只有你,能說出這樣耿介的話。」
趙悅還要說什麼,卻聽到外面通報,東宮駕到。二人忙住了口,待到蕭琮進來,二人與他行過禮,蕭琮便對劉氏道:「你怎麼也在這兒,雅淑呢。」
劉氏笑道:「雅淑在午睡呢,妾才得空過來和趙娘娘閑聊幾句。」
蕭琮看似饒有興緻地坐到趙悅的妝奩旁,口中問道「哦,聊些什麼?」心裡卻在盤算著,怎麼開口向她討東西。
卻聽趙悅硬生生道:「聊皇後殿下怎麼打咱們東宮眾人的臉,譏諷咱們生不齣兒子啊。」
蕭琮聽了,臉上倏地變了顏色,站起來便要往外面走,劉氏忙拉著他道:「殿下息怒,殿下聽不出來嗎?悅兒這是在為沈娘娘鳴不平呢。」
蕭琮聞言,怒氣稍歇,冷笑一聲道:「罷,罷,本宮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現在走到哪裡都不受待見。」
趙悅也不示弱,嗆聲道:「別人打她的臉也就罷了,偏偏殿下還當著眾人打她的臉,人家待見你才是怪事。」
蕭琮聞言一愣,隨即問道:「你胡說什麼,本宮何曾……」
趙悅冷笑一聲道「妾胡說?劉姐姐,不如你給殿下說道說道吧。」
劉氏嘆了口氣,便勸蕭琮坐下,將那日他在夢中呼喊阿嫚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又道:「沈娘娘的臉色當時就不太好看,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發作,因此只推說累了,就自己回了居所,背地裡還不知怎麼傷心呢,要說殿下也真是的,怎麼偏偏就挑那個時候.……」
趙悅在旁火上澆油道:「可不是,若是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候,當時便把你喊起來吵一架也就罷了,偏偏還當著那麼多人,我們倒是可以假裝沒聽到,可她那樣一個人,表面清淡平和,骨子裡卻驕傲得不行,要不是為著殿下的病,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劉氏道:「殿下,不要責怪悅兒為她仗義直言,衝撞了您,莫說她這樣耿介的人,連我們,也都替沈娘娘覺得冤枉。巴巴地伺候了殿下那麼久,說是嘔心瀝血以命相搏也不為過,到頭來卻得到這麼個結果,若真是心窄些的人,只怕早就.……唉.……殿下如今何妨多賠些小心,說到底,若把她哄不轉來,最後傷的還不是殿下自己。」
蕭琮聽罷,握起拳頭,重重砸在了身邊的案几上。
劉氏見狀,忙行禮告辭:「殿下,雅淑此刻差不多該醒了,妾先告退。」
留下蕭琮和趙悅大眼瞪小眼。
蕭琮穩了穩心神,還是開口道:「本宮問你借樣東西。」
趙悅沒好氣地道:「殿下要什麼。」
「螺子黛。」
趙悅一邊打開妝奩一邊道:「殿下要這個做什麼。」可手剛觸到一個精緻的盒子,便又縮了回來,「該不會是要拿去討你的卿卿開心吧。」
蕭琮臉上有些掛不住,只訕訕道:「本宮跟你換行不行?稍後你自己去庫房裡挑,看中什麼就拿什麼。」
趙悅哂道:「妾不要那些,妾要殿下的心,殿下給不給。」
蕭琮聞言,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趙悅見他的樣子,輕笑一聲,問道:「這是哪個蠢東西給殿下出的主意?」
高啟年在一旁聽了,尷尬地咳了兩聲。
趙悅見狀,笑著搖搖頭道:「殿下幾時見你的卿卿畫過眉?」
這話倒是問得蕭琮一愣,卻聽趙悅又道:「你的卿卿天生麗質,眉不畫而翠,哪用得著這些東西。」
蕭琮聽她說的有理,不禁苦笑道:「本宮怎麼這麼糊塗。」
趙悅淡淡道:「殿下不是糊塗,是當局者迷。」
蕭琮一聽,扶額嘆道:「那該如何是好。」
趙悅聞言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道:「她想要什麼,殿下不清楚嗎?縱然你再傷她,但只要一見面,她心中,自然便歡喜了呀。」
沈筠午睡醒來,睜眼便見蕭琮坐在榻邊安安靜靜看著她,懵了片刻,便扯過被子擋住臉道:「妾病中形容憔悴,殿下還是不要看了。」
蕭琮卻輕輕拉開被子:「病如西子勝三分,你怎樣都好看。」
沈筠嘴角向上挑了挑,卻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面色頃刻沉了下來,蕭琮見狀,沉默了片刻道:「對不起,她已經在那裡了,我也沒有辦法。」
沈筠不料他如此直白,只能苦笑著搖搖頭,道:「我只是在為自己難過,為什麼,沒能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你。」
蕭琮握住她的手道:「不巧的是,我是在遇到你之後才覺得,自己到了最好的年紀。」
沈筠眼底湧出淚光,垂眸道:「你就盡會說些好聽的。」
蕭琮托起她的下頜,讓她正視自己的雙眼:「卿卿若喜歡聽,我可以說一輩子。」
沈筠看見,他眼中有款款深情,終於還是淪陷,嘆息道:「好吧。你說,我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