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故事
自沈筠被晉為太子良娣,竹舍便熱鬧了好一陣子,不僅常有些宮人前來請安道賀,甚至連後宮一些低階嬪妃也會來拜訪,但由於她秉持以禮相待,絕不多話的原則,這些人見達不到預想的目的,漸漸也就不來了。
靈犀見竹舍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這才又終日來找沈筠廝混,這日二人又在下棋,沈筠道:「這上巳節都過了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沒回封地去。」
靈犀道:「許是我這次是年前才回京的,舅父嫌日子短,想多留我幾天解悶吧,反正總說讓我過陣子再走。」
沈筠笑道:「我看未必,只怕是要讓你留在京中相親吧。」
靈犀聽了把嘴一撇道:「我才不要相親,一個人多好,自由自在的,幹嘛急著找個人來管著我。再說,若嫁個人,婚後能像你和兄長一樣情投意合倒也罷了,不然真是不上算。」
沈筠點點頭:「那倒也是,不過你終究還是要嫁人的,早晚的事。」
一句話,說得平日沒心沒肺的靈犀也變得惆悵起來,將棋子一扔,站起來走到窗邊,垂頭喪氣的發著愣。
沈筠見狀,略一思忖,道:「上次咱們說的那個賣油郎娶了花魁的故事,後來你猜怎麼樣了?」
靈犀一聽頓時來了興緻,正想問,卻聽門外蕭琮道:「又在杜撰什麼故事?」
話音剛落,人便進來了,靈犀一邊行禮一邊道:「兄長怎麼知道別人的故事都是杜撰的?」
蕭琮見沈筠也要起身行禮,忙過來扶住她,又對靈犀道:「又是賣油郎又是花魁的,必然是杜撰的。」
靈犀道:「兄長這是什麼歪理,賣油郎就不能娶花魁了?」
蕭琮攬著沈筠並肩坐下,好整以暇地對靈犀道,「那你倒是說說,這賣油郎是如何娶到花魁的?」
靈犀便走到書案后坐下,清了清嗓子,拿起鎮尺往桌上一拍,道:「話說.……」見二人忍不住相視一笑,忙道:「你們兩個,嚴肅點,我這兒說書呢,還有,摟摟抱抱的幹嘛,成何體統。」
蕭琮道:「你到底說不說。」
靈犀白了他一眼,又一拍鎮尺,道:「話說永和年間.……」
蕭琮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剛開始還只覺得好笑,但很快便被靈犀講述的內容所吸引,沒想到,一個坊間流傳甚廣的通俗情愛故事,竟被她講得一波兩轉三折,頗有幾分蕩氣迴腸的意思,直到她講到那賣油郎張生被老鴇騙光了自己的積攢的趕考錢和花魁杜月兒的積蓄,卻依然沒能為杜月兒贖到身時,忽然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便又將鎮尺一拍,不再說話了。
蕭琮回過神,笑道:「你還學會弔人胃口了,賣什麼關子,快接著講。」
靈犀卻一攤手,無奈地搖搖頭道「後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你得問她。」說著伸手指了指沈筠。
沈筠見他兄妹倆都巴巴地把自己望著,只好笑著說道:「這張生心中雖鬱悶,但還是不得不每日到教坊門口賣些頭油維持生計,並且對那向媽媽所說,杜月兒為一巨賈錢財所迷,背棄自己之言甚為懷疑,因此希望能再見杜月兒一面,互訴衷腸……」
此時卻聽高啟年在門外道:「稟殿下,該用晚膳了。」
蕭琮正倒了杯茶端在手中,聞言道了聲「知道了,擺上吧。」便將茶遞給沈筠道:「先吃飯吧,剩下的一會兒再說,」
靈犀知道沈筠須得按時吃飯,也未反對,只是撇著嘴道:「我說了那麼久,嗓子都快啞了,也沒撈到一口水喝,人家不過說了幾句話,就巴巴地把茶給倒好了遞到手裡。嘖嘖,這差別。」
蕭琮聞言,將茶壺提到她面前道:「喝吧,都是你的。」
靈犀只得嘟著嘴,自己取了個杯子,倒出一杯端起就望嘴裡倒,卻聽蕭琮道:「小心燙。」話音未落,靈犀已被燙得直吐舌頭。
沈筠此時已將自己手中溫度適宜的茶水飲盡了,見她的樣子,不禁笑道:「行了行了,你也別喝茶了,我今日讓她們用去歲曬的白果燉了些雞湯,定然鮮美,你待會兒多喝些吧。」
此時飯已擺好了,靈犀跑到一個湯罐子前,撫掌笑道:「大老遠就聞到香了,想不到這東西剛從樹上弄下來的時候那麼臭,現在竟能變得這樣鮮香。」說著就趕緊讓芷蘿給她盛了一碗。
此時沈筠早已給蕭琮盛好了一碗,笑盈盈道:「它不生得臭一些,早被鳥兒吃光了,哪裡還有我們吃的。」言畢,又給蕭琮盤子里夾了一塊排骨,道:「這是兩個廚娘按妾教的法子做的糖醋排骨,殿下嘗嘗可還行。」
蕭琮道:「行了你別忙了,先坐下吃吧,菜讓她們布就行了。」
沈筠一笑,這才把手中的長箸遞給落英,自己坐到蕭琮對面。
靈犀見蕭琮動了筷子,趕忙讓芷蘿也給自己夾了一塊排骨。剛放到嘴裡,就聽蕭琮道「還行」,靈犀在口中細細品了,卻道「哪裡還行了,明明就差很多,肉老了些,味道稍酸了點……」卻見蕭琮白了她一眼,這才想到其中關節,連忙住了口。
沈筠嘆道:「所以同樣一道菜,即便是按著同樣的方法步驟,不同的人做出來,味道也是天差地別。」
蕭琮道:「你別聽她胡說,這樣已經比膳房做的好很多了,我很喜歡。」
沈筠知他心意,因此只是笑笑,也不多言。
三人安安靜靜吃完飯,靈犀以往都是識趣地早早告辭,今日卻因惦記著那個故事捨不得走。
蕭琮也道:「罷了,你不給她講,她今晚怕是覺也睡不著了。」
於是三人又圍坐在一處,聽沈筠講到:「話說那張生又在教坊門口賣了許多日子的頭油,卻再也沒見過杜月兒……」
靈犀急道:「難不成真是杜月兒貪財,背棄了張生,跟了那巨賈?」
沈筠搖搖頭道:「當然不是,其實都是老鴇貪財,同時收了張生和那巨賈的贖銀,又對杜月兒道張生未按約定前來,騙了她的銀子趕考去了。那杜月兒聽了,意冷心灰,便跟著那巨賈走了。」
靈犀聽得直跳腳,著急道:「那杜月兒怎麼那樣傻,別人說幾句就信了嗎?也不親自問問張生。」
沈筠嘆道:「她畢竟是歡場中的女子,聽過多少男人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歷經了幾場鏡花水月,這樣的情況,大概是不想自討沒趣。」
她自顧自說著,卻沒注意到,蕭琮此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靈犀喟然嘆道:「她就沒有不甘心嗎?真心相愛的兩個人,就這樣錯過了,多可惜。」
沈筠笑道:「若真的就這樣錯過了,那我還巴巴地講什麼。」
靈犀一聽,轉憂為喜,忙央著她快往下講。
沈筠略一思索,便道:「卻說張生求證了一陣子,發現杜月兒真的已經跟著那巨賈走了,十分傷心,自己積攢多年準備趕考用的銀子,老鴇也說是杜月兒捲走了,不肯退他,更是又痛又怒,竟生了好大一場病。」
說完正覺得有些口渴,見蕭琮又遞給她一杯茶,便接過來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又道:「幸而他的恩師憐他孤苦,又欣賞他的才華,將他接到家中親自照料,待他漸漸好了,又與了他一些銀子做盤纏,鼓勵他上京趕考。那張生如今沒了念想,便聽從恩師之言,到最後竟真的中了進士,一直在朝為官。」
言畢,就將手中的茶飲盡。
靈犀急道:「後來呢?」
「後來啊,許多官宦人家見張生是個少年英才,便都想把女兒嫁與他,誰知媒人都快踏破了他家門檻,他還是一個未娶。」
「他一定還念著杜月兒。」靈犀唏噓道。
沈筠點點頭,亦嘆道:「此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後來呢?他與杜月兒必然要再見吧。」
「嗯,後來他因為人耿介,得罪了朝中權貴,又沒有岳家撐腰,便被外放了。赴任時途經潯陽江頭,就見對面船上有一婦人,正坐在船頭彈琵琶。仔細一看.……」
靈犀眼睛一亮:「是杜月兒。」
沈筠點頭笑道,「的確是杜月兒。此時杜月兒也看見了他,卻沒有作聲,只淚水漣漣地將他望著,張生躊躇了一陣,還是吩咐將船移了過去。杜月兒見狀,卻自回船艙去了。」
沈筠說到此處,又清了清嗓子道:「張生自然不甘心,再三相邀,那杜月兒才抱著琵琶過來相見。只聽張生道:『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我與你,何以生分至此。』卻聽杜月兒道:『大人言重了,妾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姿容不復當初,何必徒惹大人厭惡,倒不如讓大人只記住我當年的模樣。』張生聞言不禁悲從中來,一時無言相對,只聽那杜月兒轉軸撥弦,未成曲調先有情,一曲《春江》,惹起張生心頭多少前事,他不禁掩面而泣,哽咽道:『月兒可知,縱你當年棄我而去,我心中也從未怨恨過你。』杜月兒一聽,冷笑道:『大人好沒道理,明明是大人當年卷了我贖身的銀子進京趕考,我知你是為了前程,也不怪你,為何你如今卻還要倒打一耙.……』她正說著,就見張生一臉驚異地望著她,心中便豁然開朗,二人這才明白,當年都被那老鴇騙了,當即抱頭痛哭,互訴衷腸。誰知此時那巨賈卻買茶歸來,杜月兒只得與張生依依而別……」
沈筠說著,見蕭琮又遞過來一杯茶,便接過來飲盡。
靈犀瞪大眼睛道:「這就完啦?」
沈筠見她的一臉的不可置信,想了想,笑道:「怎麼會,那張生當然不甘心,便日日追著那商賈的船,又假意邀他夫婦宴飲,直到有一天,那商賈說次日就要靠岸歸家了,這才得了杜月兒的暗號,掛印辭官,與她私奔了。」
靈犀等了半天,不見下文,眨眨眼道:「完了?」
沈筠點點頭道:「嗯,這次真完了。」
靈犀卻還不甘心,道:「後來他們見面時,那商賈定然都在旁邊看著,杜月兒是怎麼給的張生暗號,這後面該不會是你自己瞎編的吧。」
沈筠低著頭沉吟片刻道,「你去把我的琵琶拿來。」
靈犀乖乖去架子上取來了琵琶,遞到沈筠手中,見她兩三下試好了弦,就絮絮彈了一曲《潯陽夜》,彈完后問靈犀:「聽出來了嗎?」
靈犀茫然道:「聽出來什麼?」
此時蕭琮道:「錯了幾個音。」說著拉過靈犀的手,在她掌中畫了幾下。見靈犀還是一臉茫然,嘆了口氣,走到書案前拿出一張紙箋,將那幾個錯的音寫了下來,又將錯的位置標註在後面。將那紙箋扔給靈犀道:「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見靈犀接過紙箋,撓著頭走了,沈筠這才將琵琶掛好,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可真不好哄。」
蕭琮哂笑一聲道:「都要談婚論嫁了,還孩子呢。」
沈筠一聽忙問:「陛下留她在京都,果然是為了婚事嗎?」
蕭琮點點頭,沈筠見了嘆道:「她倒是不想嫁。」言畢,又把靈犀先前的一番言論說與蕭琮聽了。
蕭琮笑道:「所以你杜撰了那麼一大段,連樂天老爺子都被你編排進去了,就為了讓她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有情人終能成眷屬?」
沈筠抿嘴一笑,也不答話,看時辰不早了,便叫人進來伺候洗漱了。待到就寢時,摒退了左右,蕭琮坐在榻上,將她拉到自己懷中,問道:「從前可有人想要為你贖身?」
沈筠一愣,隨即笑道:「那還不多了去了。」
蕭琮聞言,加重了語氣道:「那其中有沒有.……有沒有什麼張生李生這樣的人?」
沈筠忍著笑,故作思索狀,「讓我想想啊。」
蕭琮這才知道她在故意逗他,便拿手來撓她的腰窩,道「你還要想。」
沈筠被他撓得滿榻亂滾:「我的殿下呀,若真有這樣的人,我早私奔去了,還有您什麼事兒呀。」
蕭琮聽她這般說,更不想饒她,又與她瘋玩了一陣,見她實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才住手,待她喘勻了氣又問道:「那蕭承熙呢,你怎麼就肯跟他走了。」問完立刻就後悔了,自己今日怎麼盡問這樣的蠢問題,以簫瑒的權勢,她還能如何。
但他還是很想聽她親口說。
沈筠見蕭琮定定地望著她,歪著頭想了片刻,才道:「許是因為他跟你一樣,都很好看吧。」
蕭琮聞言一愣,旋即故意拖長聲音道:「看來你還沒被教訓夠呀。」
沈筠一見他伸出的手指,立刻告饒道:「我錯了我錯了,殿下饒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