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懸心
沈筠躺在床上,想著剛才落水的事,其實還是有些后怕的,畢竟自己水性並不算很好,要不是內侍打撈及時,這條小命就真的交代了,關鍵死法還很不上算,跳舞時不慎滑倒落水而死,嘖嘖,實在是.……不太體面……
她這麼胡思亂想著,不多時便昏昏沉沉睡著了,像是還沒過多久,便被噩夢驚醒,立時覺得渾身酸痛,嗓子也幹得生疼,想起身尋些水喝,卻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想喚落英來,喉嚨里也只憋出幾聲咳嗽。
這時她聽到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身旁有個人將她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先給她喝了些水,又用一隻微涼的手拂過她的額頭問了句:「怎麼還是這樣燙。」
聽聲音,像是東宮。
沈筠沒聽清另外的人回答了些什麼,只是覺得東宮既在此,自己這樣便有些失禮,然而此刻自己睡意太濃,又動彈不得,即便想莊重些,也實在有心無力。
話說回來,這東宮的懷裡靠著倒真的舒服許多,沈筠很快又進入夢境,夢裡自己仍在外祖家中,可里裡外外找遍,整座宅子除自己外空無一人。於是她在夢中哭喊,翁翁……翁翁,您在哪兒呀……爹爹……兄長……你們怎麼還不回來……卿卿一個人……好害怕.……
自己邊哭邊往外走,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到了宮中,哀帝坐在大殿上朝她招手,待她過去,便遞給她一個盒子,她打開一看,是爹爹怒睜著雙眼的頭顱,她失手將盒子摔在地上,那頭顱骨碌碌滾了一圈回到她腳邊,竟又成了兄長的面容。
這時她早已嚇得跌坐在地上,卻聽到有人不停在喚「縵兒.……縵兒……」,又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回頭卻見教坊司的嫫嫫端著一碗黑黝黝的湯藥,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那葯死命往她嘴裡灌。
她掙扎著,終於還是被湯藥給嗆醒了,一睜眼,就見東宮則滿身都是葯湯,地上還躺著一隻碎瓷碗,大概是自己掙扎間弄的。
她想道歉,卻說不出一個字,只流下兩行清淚。
蕭琮見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抱著她柔聲道:「醫官說必須進點湯藥才能退熱,喚不醒你,只好強行灌些,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可他越是這樣說,沈筠的眼淚就落得越是厲害。
落英收拾完地上的碎瓷片,躬身對東宮道,「殿下先回去休息休息換身衣服吧,娘子既已醒了,由小人服侍即可。」
蕭琮卻擺擺手,只讓她再去端些湯藥來。這時靈犀也從外面進來,見沈筠醒了,終於鬆了口氣:「可算醒了,怎麼哭成這樣,還是很難受嗎?」一邊說一邊過來拉著她的手,「呀,還是這麼燙,這可怎麼好。」
靈犀料想她是病中情緒不好,便使出渾身解數插科打諢,沈筠見她如此賣力只為讓自己好受些,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便強忍住了淚,抬眼卻見落英又端來湯藥,不禁皺起眉頭。蕭琮接過葯碗,舀出一勺試過溫度,遞到她唇邊,沈筠卻本能地別過頭,閉上眼。
「不吃藥怎麼行呢,聽話,快喝了。」
沈筠卻始終閉著眼不肯張口,蕭琮到底有了些怒氣,將勺子往葯碗里一扔:「總不吃藥怎麼行,你倒是說說,如何才肯吃藥。」
沈筠卻仍是皺著眉,閉著眼睛。
靈犀見狀,連忙叫芷蘿將帶來的盒子端到她面前打開道:「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怕葯苦吧,你看,我壓箱底的存貨全帶來了,只要你肯乖乖吃藥,這些就都是你的。」
沈筠睜眼一看,裡面全是各色糖果蜜餞,便不好意思起來,自己虛長了別人五六歲,卻還要人家小姑娘拿糖哄著吃藥,說起來這臉都要丟到爪哇國去了。
蕭琮見她表情終於鬆動些,便重新舀起一勺藥準備喂她,沈筠卻咬咬牙,將他手裡的葯碗接過來,一口氣都喝了下去,當即噁心得直反胃,想忍卻沒能忍住,又盡數吐了出來。蕭琮看得連連皺眉:「哪有你這麼喝葯的。」又一迭聲吩咐落英重新端了葯來。
沈筠心道,未必然還要由著你一勺一勺地喂,多品品味道嗎。
蕭琮這次倒也不用勺子了,而是將她摟在懷裡,讓她就著自己手裡的碗,慢慢地把葯都喝完,還道:「湯藥需得小口小口服用,方能不傷腸胃,況且自身若不服此葯,這樣也可及時知曉,像你那樣猛灌怎麼行。你也是,這麼大的人了,怎的連個葯也不會吃。」
此時沈筠已被那葯苦得生無可戀,無暇他顧,幸而靈犀早已剝好一顆糖,見她喝完了,趕忙放進她嘴裡,這才讓她覺得好受了些。
吃過葯,蕭琮和靈犀陪她坐了一會兒,見她神情又開始恍惚,便哄她睡下了,到了夜間,沈筠的燒總算退了,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等到她再次醒來,塌邊空無一人,卻聽見屏風後傳來靜宜的聲音:「殿下守了這一日一夜,還未合過眼,此刻醫官也說當真無礙了,殿下就先回去休息吧。」
又聽劉氏道,「是呢殿下,明日還要上朝議事,這裡妾身等會盡心看顧,您且安心去休息吧。」
蕭琮似乎仍是躊躇,靜宜便又道:「良媛向來穩妥,殿下是知道的,還有什麼不放心呢。」
「嗯,那本宮就先回寢殿了,若有什麼事,隨時讓人來稟報。」
蕭琮說完,又繞到屏風後面來,見沈筠仍閉著眼,神色卻還算安然,替她捋了捋額間被汗水濡濕的碎發,就起身走了。
屏風后的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劉良媛道:「太子妃殿下也回去休息吧,這裡有妾盯著就好。」
靜宜卻道:「不妨事,孤還是看她醒了再走吧,你也知道東宮的擔心,那年阿嫚就是稀里糊塗的發了幾天高熱,人就走了,咱們殿下是個長情的人,嘴上從不說,到現在卻都還一直為此事傷懷。如今好不容易又得了個可意的人,面上不好做得太過,心裡未嘗不想將她如珠如寶的捧著,何曾想過又遇著同樣的事。唉,只願她命大些吧,別像阿嫚一樣,讓殿下再承受一次剜心之痛。」
劉氏道:「您說咱們殿下真是因為她長得像阿嫚才對她如此上心嗎?但妾瞧著,她們只是相貌有幾分像而已,若論性情,卻是大大的不同。」
靜宜嘆了口氣,道:「誠如卿言,孤最初也以為是阿嫚的緣故,但後來卻漸漸看明白了,殿下此番是對她這個人動了真心,至於相貌如何,與誰相似與否,其實已無多大關係了。」
劉氏卻壓低聲音,不無擔憂地道:「但她畢竟是那位府里出來的人,會不會……」
李靜宜正欲開口,就聽屏風後面傳來幾聲咳嗽,忙對劉氏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沈筠倒很想繼續聽她們說些什麼,但喉間突然有些發癢,忍不住就咳了出來,見二人都過來查看,也不好繼續裝睡,掙扎著便想起身。
靜宜卻輕輕按住她道,「罷了罷了,都病成這樣了,還是躺著別動吧。」
劉氏也關心地問道:「你此刻可覺得好些了,想不想吃點東西?」
沈筠邊咳邊道,「有勞殿下和良媛,妾好多了。」想起二人先前的談話,緩了口氣又道,「妾……妾想喝些米粥。」
劉氏笑道:「好了好了,知道要東西吃,便無大礙了。」又一迭聲對外面的落英吩咐道,「你家主上要吃米粥,快去取些來。」
不多時落英便取了米粥來,三人看著她喝了粥,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血色,都安下心來,
這時靜宜問:「昨日我們走時見你還好好的,怎的到晚間就生了這場急病?幸而殿下放心不下,待宴席散了還過來看看,否則你這發著高熱無人知曉,再拖些時辰就危險了。」
說完又數落起侍立在旁的落英:「這婢子也是,怎的這樣不省事,你主上身體有異,竟不知道及時去請醫官來查看。」
落英本就氣憤不過,又得了這一通數落,立時滿臉通紅,也不管沈筠如何頻頻瞪眼制止,一氣將宴席上的事都說了,末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告道:「小人夜裡覺得氣悶,恐一時言語不忿衝撞了娘子,便只在外間和培竹說話,沒有察覺到娘子的異樣,是小人的過錯,小人認打認罰,小人只是為娘子不平,同是東宮妾室,趙良娣倒也罷了,可那驪姬同樣無階無品,憑什麼這樣羞辱我家主上,讓娘子聽她驅使,供她娛樂。今日小人違背娘子意願將此事稟報殿下,不敢求她原諒,但求殿下替她討個公道。」
靜宜聽畢,還未說話,就聽得外間傳來一陣響動,玉露連忙出來查看,只見靈犀正怒氣沖沖地要往外走,卻被芷蘿死命拖住,忙幫著勸解,靜宜聞聲出來低聲喝道:「快站住,你這是要幹什麼去。」
靈犀怒道:「趙良娣和驪姬欺人太甚,本君要替縵娘子去找她們算賬,別攔著我。」
靜宜亦怒道:「簡直就是胡鬧,你這樣只會給她招禍。」
這時眾人又聽到屋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原來是沈筠扯著她的破鑼嗓子想要叫住靈犀,奈何聲音太小,外面根本聽不到,因此急得又咳嗽起來,靈犀忙跟著李靜宜入內室查看,才見她因咳得太厲害,剛吃進去的一點米粥,又都給吐了出來,落英連忙上前整理,靈犀見狀,一時也不敢再鬧。
待她緩過氣來,靜宜才問劉氏:「這婢子說的可是真的?」
劉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只得如實答道:「確是如此。」
靜宜又問沈筠:「別的暫且不說,縵姬你是如何落水的。」
沈筠嘆了口氣,道:「大約是那些冰化出的水將地面都打濕了,妾當時只覺得腳底一滑,身體不受控制,待反應過來,就已經掉進水裡了。」
靜宜聞言又道:「你不必擔心開罪了何人,實話實說便可,萬事有殿下和孤。」
沈筠正色道:「落英說的是實話,妾說的也是實話,確實是妾不小心自己滑進水裡去的,這個怪不了別人。」
靜宜點點頭道,「嗯,這個事孤知道了,明日尋著機會自當稟告殿下,你放心,定會有個公道的處置。」
沈筠又嘆了口氣,閉著眼想了想道:「殿下若要將此事告知東宮便告知吧,左右是瞞不住的,只是,殿下或可順便勸勸東宮,處置就不必了。」
靈犀聞言又不依了,怒道:「你何必如此委屈求全?」
沈筠道:「妾選擇息事寧人,卻並不是委屈求全,妾為的是自己,趙良娣的秉性妾大概知道,當初是妾自己口賤得罪了她,如今給她一個機會出出氣,便兩清了。至於驪姬,她是個可憐人……」
靈犀氣結:「哼,你可憐她,她卻不可憐你。」
沈筠笑著搖搖頭,道:「她不過是覺得,妾與她明明同為奴婢出身,待遇卻如此天差地別,心中不忿罷了。但她一個無權無勢又無寵的人,能翻起什麼大風大浪來,妾今後避著她些就行。」
沈筠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不免又引出一陣咳嗽,待重新喘勻了氣,她又道:「妾流離半生,幸得諸位眷顧,從來只想做個閑散人,安享富貴罷了,殿下,請一定將這些話一併轉告東宮,勸他不要對此事再作計較。」
這一番話,聽得眾人心有戚戚焉。靈犀也終於安靜下來,半晌才悶悶地說:「你既如此說,我不鬧便是,只是兄長如此看重你,這事他未必肯善了。」
沈筠搖頭輕嘆:「東宮怎會如郡君這般沒有分寸。」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沈筠對靜宜和劉氏道「殿下、良媛,多謝二位看顧我這些時候,妾確已無礙,時候也不早了,二位請先回去休息吧。」
靜宜和劉氏見她的身體雖還虛弱,神智卻清明,知她確已無事了,只是劉氏因答應過蕭琮要在此留守,還有些踟躕。
靈犀便對她道:「罷了,劉良媛,你守在這兒縵娘子怕也會覺得不自在,今夜還是本君陪她吧。」
劉氏想了想,喚過身邊的婢女道,「郡君說得也有道理,蘇欣是穩妥的人,留下來一同服侍,妾才能安心些。」
沈筠又道了聲謝,靜宜便與劉氏結伴而去了,留下靈犀和她相顧無言。
忽然,沈筠喚了她一聲:「郡君。」
靈犀立刻豎起耳朵道:「怎麼啦。」
「妾餓了。」
「嗨,嚇我一跳,說吧,想吃什麼。」
沈筠想了想道:「甜酒釀」
蘇欣在一旁聽了,忙道:「這個是發物,恐怕得緩一緩再吃。」
靈犀聽了好言勸道:「這個不行,換一個吧。」
「那就鍋子。」
靈犀瞪大眼睛道:「那個更不行,再換一個。」
「那還是甜酒釀。」
蘇欣道,「還是先喝點米粥吧,穩妥些。」一邊說,一邊命人去取了些米粥來,靈犀趕忙接過來,親自餵給沈筠。
但餵了不過兩口,沈筠便閉上眼睛,搖搖頭說沒味道,不願再吃。
靈犀見狀嘆了口氣,想了想,便讓芷蘿去詢問廊下候著的醫官,這時候到底能不能給縵娘子吃甜酒釀。
不多時芷蘿便喜滋滋地回稟道:「醫官說了,娘子實在想吃就吃些吧,只是不可多吃,吃了過一時還要多喝些水才行。」
落英一聽便道:「小人立刻去做。」
吃完甜酒釀,靈犀見沈筠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心裡才踏實了幾分,揮揮手讓仆婢們都退到外間。
此時卻聽沈筠嘆了口氣,忙問她「怎麼了?可是哪裡又不舒服。」
沈筠悠悠道:「沒有,我只是在想,這次我的老臉算是丟盡了,」見靈犀不解,就又補充道,「驪姬那句話說得不錯,一個舞者,做不到翩若驚鴻也就罷了,還把自己跳成個落水烏鴉,本來已經夠沒面子的,先前想著這事能遮掩過去也就算了,如今倒鬧得大家都知道了,連你兄長也知道了,可不算是老臉都丟盡了么。」
靈犀聽了她這一番高論,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才道「你這女子,真是清奇,眾人都為你的小命懸心,你卻還在糾結這些個無聊之事。」
第二日一早,靈犀被外面通傳的聲音吵醒,才知原來是蕭琮來了,只是他被告知靈犀在裡面陪伴沈筠,不好立刻進來。
她一看旁邊的沈筠還在熟睡,又不放心的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不燙,這才從榻上坐起來,又理了理被角,整了整衣衫,輕聲道:「兄長進來吧。」
蕭琮探頭看了看,便輕手輕腳地進來,先伸手拂了拂沈筠的額頭,試到溫度正常,這才問道:「現在看起來倒是無礙了,我聽說你們昨夜又詢問過一次醫官,可是她又有什麼不妥?」
靈犀失笑道:「並沒有什麼不妥,只是你的心肝兒嫌白粥沒味道,非要吃什麼甜酒釀,我們問問醫官能不能遂她的願而已。」
蕭琮追問道:「那她可吃了?」
「吃了吃了,她還想吃鍋子呢。」
「能吃東西,那便是真的無礙了。」蕭琮長舒了一口氣,卻聽靈犀嗤嗤笑了起來,就問她「你又笑什麼?」
「我笑您這位心肝兒昨夜又發了些清奇高論.……」話到嘴邊,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對了,靜宜嫂嫂跟您說了吧。」
蕭琮自然知道她問什麼,沉下臉,點點頭。
於是靈犀就把沈筠昨夜那番「老臉丟盡」的言論一字不易地向他轉述了一遍,倒是逗得蕭琮一掃臉上的陰霾,嘴角還露出一縷淺笑。
此時,聽得高啟年在屏風后輕聲道,「時辰不早,殿下該去上朝了。」
蕭琮「嗯」了一聲,又對靈犀道,「這兩天替我好好看著她。」
見靈犀鄭重點頭,這才放心離開。
此時沈筠翻了個身,也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