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涼薄之人
再說竹舍這邊,一時酒酣席散,沈筠命培竹送走已有六七分醉的靈犀,因自己也喝不少,洗漱之後便倒頭睡了。待到第二日被落英喚醒,梳洗用膳完畢,才看到案頭多了兩摞書冊,有些納悶地問道,「殿下今日來過嗎?」。
落英答到:「娘子酒還沒醒呢,這一大清早,殿下哪有閑工夫過來。」
沈筠隨手翻了翻那些書冊,一摞是些雜書,讀來新奇有趣,卻頗有些微言大義的意思在其中,這些她大半都看過,另一摞,則是些遊記野史,雜文詩詞集子之類,也是挺雜的,卻都不常見。沈筠心念一閃,嘴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但很快又隱去了,只是不動聲色地抱起前一摞書,往梅園中來。
此時靈犀正在用膳,見她抱了一摞書進來,愣了片刻,驚呼道「糟了,昨天兄長說過晚間要送書來,我竟然給忘了。他此番一定看到我們聚眾喝酒了,完了完了,又要挨罰了,若被皇後殿下知道,還不知要念叨我多久。」
沈筠白了她一眼,「此時知道怕了,攛掇著大家喝酒的時候怎麼不擔心這個。」但見她飯也不吃了,還一副坐立難安可憐巴巴的樣子,忍不住笑道,「行了行了,要罰昨晚就罰了,還留你到現在?你兄長大概是見你難得高興,所以睜隻眼閉隻眼,只當沒看到吧。」
靈犀聽她說得有理,立刻放下心來,歡歡喜喜的繼續用膳,邊吃邊道「對了,今天是去靜宜嫂嫂那兒定省的日子吧?」
「我還以為你忘了,正想提醒你。好了,我要先走一步,遲了怕給別人留下話柄徒惹是非,你吃完也趕緊來吧。」沈筠說完,站起身準備要走,卻被靈犀一把揪住衣袖。
「別呀,你等等我,咱們路上還能說說話。怕她們做什麼,有我呢。」
待二人趕到太子妃的寢殿時,眾姬妾基本都已到齊了,與眾人敘過禮,沈筠便朝末座走去,靈犀見太子妃坐席的左下首空著一個位置,知道是給自己留的,走過去剛要坐下,卻聽身後的驪姬漫不經心地「小聲」說,「有些人真是恃寵生嬌,來得這樣遲,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竟叫大家都等著她。」
沈筠不欲理她,便當做沒聽到,靈犀卻不幹了,直接走過去將沈筠拉到驪姬面前,高聲道,「縵娘子,你到本君後面坐吧,咱們好說話,驪姬,勞煩你讓一讓。」
沈筠看著驪姬一臉錯愕,不想挪動卻又不敢不動的樣子,心中只覺好笑,卻還是正色道:「郡君,妾的位置在那邊,況且太子妃面前,不可造次,咱們的閑話還是回去了再慢慢說吧。」
「行了吧,你再怎麼謹守本分,別人還不是照樣把什麼恃寵生嬌的帽子都往你頭上扣,明明都是一樣沒有品階的人,她坐得這裡,你便也坐得。」
言畢,見驪姬磨磨蹭蹭不肯起身,看眼神似乎還在跟對面的趙良娣求援,便又對她道,「怎麼驪姬,是你耳朵不好使,還是本君說話不好使?」
這時趙悅不得不溫言勸道:「郡君稍安,位份雖一樣,卻也有個先來後到,再說,今日本就是縵姬來遲了。」
靈犀卻不買賬:「遲了嗎?她與本君一起來的,哪裡遲了。」
沈筠只得低聲勸道,「罷了,少說兩句吧,我陪你坐便是。」
驪姬見勢不妙,只好灰溜溜地挪到末座,此時李靜宜也出來了,與眾人見過禮后,便開口道「今日大家都來了,孤就說說月夕節的事,殿下的意思,自先皇後過世,咱們東宮也有許多年不曾熱鬧過了,如今雖也不好太張揚,仲秋佳節大家聚一聚卻是應當的,只是當夜殿下與孤要先到太極殿領宴,所以家宴還需得由趙良娣來主持,劉良媛自來侍奉殿下,極為穩妥,要盡心從旁協助才是。」
趙悅和良媛劉氏自然應喏,其後眾人又議了些細節之事,末了靜宜道:「大致便是如此,那就有勞二位愛卿費心操持,諸卿到時也要儘力配合才是。別的沒什麼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靈犀被拘著聽了這半日的流水賬,早就有些不耐,此時如蒙大赦,趕緊拉著沈筠行禮告辭。趙悅和劉氏因還有事需與太子妃單獨商議,就多留了片刻,出來時,驪姬還立在門外,等著跟二人結伴回去。
途中趙悅見驪姬一臉凄然,安慰她道:「你今日也是委屈了,誰料那縵姬如此厲害,連郡君也被她哄得團團轉。」
驪姬拿手絹揩了揩眼角道:「妾早就說過,這賤婢從勾欄里出來的,必定專會媚主邀寵。」
趙悅道:「是啊,從前清河君何時把我們這群人放在眼裡過,如今卻跟她好得一個人似的,不過話說回來,難道她與從前的許良娣真有那麼像,弄得郡君也對她愛屋及烏了?」
驪姬轉向劉氏問道:「良媛,妾和良娣進宮晚,沒見過許良娣,您自來在殿下身邊服侍,這賤人與許良娣,真有那麼像?」
劉氏想了想道:「若單論相貌,大概有六七分像吧。」
趙悅道,「只是六七分相貌就讓那三位都對她如此維護?這許良娣生前人緣也太好些了吧。」
驪姬奇道,「良娣何出此言,殿下和郡君維護她倒是真的,這另一位.……」
趙悅哼了一聲,「自然是咱們的太子妃。」
「良娣多心了,太子妃殿下處事一向公正,不會偏袒誰的。」劉氏道。
趙悅冷笑一聲:「可前幾日我與太子妃殿下閑聊時,她還勸我,說什麼殿下畢竟心繫縵姬,讓我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少與她起些衝突。」
驪姬驚呼:「天地良心,妾親眼所見,是她事事要與良娣作對的,要說東宮被美色所惑倒也罷了,怎的太子妃也……」
劉氏聽到此處,便緘口不言了,心道這驪姬真是好心機,幾句話就能挑撥是非,怪道當初可以趁東宮醉酒爬上他的床榻,從普通仆婢搖身一變成為半個主上。
這趙悅是被捧慣了的,沈筠進東宮之前,論恩寵她是眾姬妾里的頭一份,可自從沈筠來了,一切就變了,她眼看著那賤婢在東宮眼中心中一日重似一日,本就十分怨念。再加上沈筠對她不僅格外冷淡,還曾當眾出言譏諷,讓她面子上很有些過不去,如今驪姬再一挑撥,更是讓她生出幾分恨意來。
說到沈筠趙悅那些言語上的衝突,其實是這麼回事。
在沈筠進東宮后不久,趙悅的兄長聽說她心裡不痛快,就給她弄了一隻青雀兒,用金絲籠子裝著解悶,左右她還未曾生育,成日間在宮裡也無事可做,便把這雀兒當自己孩兒般養著,卻不想某天宮人餵食的時候一個不慎,竟讓那青雀兒逃出籠子飛走了,氣得趙悅發了好幾日的脾氣,不過奇的是,原本逃得無影無蹤的青雀兒,忽然有一日又自己飛了回來,從此規規矩矩在籠子里呆著,連鎖也不用上。喜得趙悅走到哪兒都要帶上它,逢人便誇她的青雀兒如何有靈性,與她感情如何深厚。
這日太子妃邀眾姬妾到園子里賞花,趙悅仍舊帶著她的青雀兒早早來候著,驪姬一見那雀兒便道,「喲,這不是那隻靈雀兒么,妾瞧著它毛色又鮮亮了些呢。」趙悅聽了,笑盈盈地看著失而復得的雀兒,神情好似見到回頭浪子的老母親般欣慰,一眾宮人也都應和著,讚歎這鳥兒如何知感恩,通人性。
沈筠站在角落看著這一幕,不禁譏諷一笑。不料趙悅正好瞥見,心中頓時不爽。
只見她臉色突變,厲聲問道:「縵姬,你笑什麼?」未及沈筠有所反應,驪姬忙道,「良娣勿惱,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有些人,實在不如畜生有人性,不能體會此間情誼也屬正常。」
眾人聞言,一片靜默。
沈筠卻只淡淡地回了句,「妾沒笑什麼,妾也覺得這雀兒甚通人性,試過自己在籠子外面活不下去,知道飛回來在主人面前獻獻媚邀邀寵,就還能再混口飯吃。不過畜生終究是畜生,再乖巧,至多也只能帶出來溜溜,成不了事。不像人,養得好了,牽出來倒比狗還會攀咬。」
「你……」趙悅見她句句挑釁,正欲發作,卻聽得有人通報,太子妃駕到,於是只得噤聲。
此刻,沈筠與趙悅的梁子,也算正式結下了。那驪姬更是對她恨得咬牙切齒。
對此靈犀其實早有耳聞,原本也以為沈筠是包藏野心,才對趙悅態度如此不恭敬。後來與她相處日久,便斷定沈筠大概是整個東宮最沒有野心的人。相比揣度人心,她有功夫倒寧願寫寫畫畫,調香弄弦。而且她平日性子雖冷清,卻也不是真的油鹽不進,至少靈犀所見便是,你對她好,她便同樣對你好。你對她不好,只要不過分招惹她,她也至多不理你罷了。
當然,在所有人當中,她對自己是最好的,自己雖大大咧咧慣了,卻也不是不通人情,很清楚她並不是如旁人所說,想要巴結自己。
況且連靜宜嫂嫂也玩笑過一次:「這縵娘子平時連跟殿下都懶得多說幾句話,卻願意整日與靈犀聒噪,也是奇事。」
靈犀拿這話打趣她,沈筠卻只是笑笑,「我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好,感情也罷,也許都不過如此吧,很多時候所謂動情,其實都是自作多情,自己先把自己給感動了,好有充分的理由去奮不顧身。實則對別人來說,你或許真沒有那麼要緊。至於為何獨獨願意與你交心,大概因為你本就與她們不同,你的喜怒哀樂,我看得透,所以相處起來覺得很輕鬆,而跟她們說話,太累了。」
一番話聽得靈犀嘖嘖稱奇,「我瞧你年紀也不大,怎麼說話像個老人家,看透了世事一般。」
沈筠淡淡一笑:「許是因我生性涼薄吧,涼薄之人,通常比別人清醒冷淡些。」
靈犀聞言不禁嘆道:「世上虛情假意之人甚多,且都爭著搶著把無情說成有情。唯獨你,明明多情,卻總愛作出無情的樣子。也是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