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虎穴聞悲音(十二)
夜色籠罩之下,只見一襲白衣身影遙遙站在岸邊,隱約見其肩窄腰細、身形婀娜。無妄於女人堆兒里混了這些時日,早已明白其中關節,再加上那人細柔的嗓音,更能確定是個女子無疑。他心中暗道不好,這黑墨居門人真是利落,竟是前後腳便追了上來!慌急間,無妄一連價地催促船家道:「快走、快走,先送我過河再說!」
此時,船距岸邊已有七八丈,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船家滿臉難色,一邊敷衍著搖櫓,一邊吞吞吐吐說道:「若是接著岸上那位客官,小老兒可掙兩份酒錢。若是只載你一人渡河,小老兒可是賠了呀……」
無妄心裡急得像貓抓一樣,哪裡耐得住聽那船家聒噪,直打斷他的話,說道:「只載我一人渡河,船錢加倍如何?」
船家頓時喜笑顏開,樂呵著回道:「使得、使得」,旋又轉頭朝岸邊大喊道:「客官莫急,小老兒送了這位客官渡河,立時回來接你……」
等了半晌,那人未曾回應。船家以為到手的生意飛了,不禁一邊撐船,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無妄卻是稍稍安心。
小船又劃一程,已是看不見遠處水岸。忽然之間,無妄使勁揉揉眼睛朝來時水面看去。只見一團白影子,在水面上跳躍。那影子每沾點一下水面,就與小船近了三四丈。未等無妄看明白,船身微微一晃,那白影子已穩穩落在船頭。
船家嚇得腿如篩糠,半晌才結巴著恭維道:「客、客官好身手!」
那人背對無妄,面朝著船家輕聲說道:「船家莫怕,我有急事渡河,還請行個方便。」
想那船家經年在淮水上載客,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片刻即恢復如常。又聽這人如此一說,更是放鬆了心神,笑呵呵地回道:「使得,使得!客官高興便賞兩個酒錢,若是沒有也使得!」
無妄心中暗暗納罕,看這女子穿著行事,確是黑墨居門人無疑,她卻只要渡河,並不找我麻煩。難道是天色太黑,她沒有看清我么?且這女子聲音十分熟悉,似在哪裡聽過,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不過,她既不理會我,我便只管藏在船篷里。船一靠岸,我便溜之大吉,豈不妙哉!
無妄如意算盤剛剛打完,便聽船家諂媚地朝白衣女子說道:「客官,外頭風涼,進船篷里歇歇吧!」氣得無妄心裡直罵:「真是玩得一手見風使舵的好本事。對我就三番兩次地加酒錢,見著武功高強的姑娘卻又是『沒錢也使得』、又是『外頭風涼』了!也不知是被嚇得還是被迷的,真是豈有此理!這船篷如此小,我倆臉對臉坐著,天再黑也看得清樣貌!便是她想看不見我也不能了!」
罵歸罵,那人已依言矮身進了船篷。無妄急得立時就要往水裡跳。他內力全失,打是打不過的,又不甘心被捉回去,跳河逃走是唯一的出路。他從小長在大江之畔,若論洑水的功夫,怕是魚蝦也要遜他三分!哪知抬眼一瞥之間,兩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是你!」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無妄去建康送信路上,與苻家兄妹夜宿荒村時遇見的白衣女子。
兩人一視之下,均低下頭去,不知該如何接話。沉默半晌,無妄見女子並沒有抓他的意思,又見女子雖形容整潔,面色卻是異常憔悴,再想起那日她甘冒風險放走眾人的情義,不禁自心中生出一股親近憐惜之感,慢慢抬起頭輕聲問道:「姐姐怎地到了此處,麻煩可解決了么?」
女子將眼光瞟向別處,淡淡回道:「小公子還是不問的好,知道太多並沒有好處!」
無妄聞言,略覺尷尬,便又將頭低了回去,隔了一會,他沒話找話般說道:「姐姐輕功真是出神入化,怕是神仙也不能踩著水面行走。」
女子淡淡回道:「這有何難?只需撿個稍大點的石子,在水面上打出水漂,踩著便過來了。神仙才不屑於玩這種小把戲。」她語氣中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說完便獨自望向翻湧的水面,擺明了不想再與無妄說話。
無妄乾笑兩聲,識趣地不再做聲。
一江春水,霧氣氤氳。那白沙般的水汽隨著清風拂過面頰,混著泥土與草木的芳香,一時間讓人心中凡俗頓減。卻聽船家邊搖櫓邊唱道:
山青水綠似舊年
阿郎辭家為戍邊
嬌妻稚子倚門望
白髮雙親淚漣漣
血淚十載埋荒冢
空餘孤魂隨雁還
笑談千古帝王事
為誰辛苦為誰甜
一曲歌畢,尾音繚繞半晌便即散去,耳邊只聞水浪拍擊,河風微嘯。無妄心中卻是萬籟俱寂。自漢末以來,諸強紛爭兩百餘年,殺伐劫掠、兼土奪民。可最終,不論誰成誰敗,誰王誰寇,受苦受難的總是百姓!天下之事,竟是如此不公……
突然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急切問道:「姐姐可知南山派?」
女子略感詫異,卻仍是輕輕點了點頭。無妄屁股向前挪了挪,慌張又問:「姐姐可知南山派最近發生了什麼大事?」
女子冷冷反問道:「你與南山派什麼關係,為何如此關心南山派之事?」
無妄回道:「實不相瞞,我叫無妄,乃是南山派弟子,南山掌門有恆道長便是家師。」
白衣女子聞言,「嚯」地一下站起身。她站得太猛,頭頂狠狠地撞在船篷之上,但女子絲毫不顧。只見她捂住頭部,厲聲問道:「你是無妄?你就是無妄?」
無妄如實回道:「我是無妄。」他雖也怕女子知曉他身份后動手抓人,但他思量再三,心中總有一個念頭,這位白衣姐姐是有情有義之人,絕不會無端與自己為難。
女子陳思半晌,終又坐了回去,說道:「那你也知曉我是何人了?」
既已說了開頭,無妄索行不繞圈子,冷靜回道:「知道,姐姐是黑墨居弟子。與那介由公子、寒天、白梔都是一夥的。」
女子冷笑一聲,說道:「你既知我是何人,還敢透露身份,就不怕我害你么?」
無妄回道:「姐姐與他們不同,姐姐是好人!姐姐放過我一次,如今就算要抓我,我也絕不反抗,也算償了姐姐前番恩義。只盼姐姐如實告知南山實情,無妄先謝過了!」說罷,無妄在窄小的船艙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女子全沒料到無妄如此坦誠,心中不禁一酸,急忙伸手將無妄扶住,說道:「待會船靠了岸,咱們便各奔東西,只當誰也沒見過誰。南山之事,我並不知曉,你還是去向旁人打聽吧!」
無妄輕舒一口氣,心中暗道:這位姐姐算是江湖上的好手,連她都不知南山之事,看來白梔的話多半是假的,害我白擔心這些時候。
此時,卻聽船家插起話來,道:「前日里有兩位客官渡河,說起雲夢澤、洞庭湖裡的什麼山派。咦,慘的很呢!據說一山上下全部被屠,雞犬未留啊!小公子問的可是這個事?」
無妄連滾帶爬的奔到船頭,一把薅住船家衣領,使勁搖晃著船家嚎叫道:「你胡說,你胡說,我南山威立百年,高手如雲,我師父師兄都在山上,怎會雞犬不留,你胡說,你胡說……」
那小船頗為單薄,哪裡經得住無妄這樣搖晃,只三兩下便即要翻。那船家一邊與無妄撕扯,一邊竭力穩住船身,高叫道:「是別人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你拿我撒什麼氣?」
無妄慢慢沒了力氣,他鬆開手,復又捂住胸口。這一掙之下,已長住的傷口又是血流如注。他蜷縮著身體緩緩跪倒在船頭,口中喃喃說道:「你胡說、你胡說……我不信,我不信……」
無妄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將這濃霧裡的黑夜染得更加混沌,漸漸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