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再醒來時,仍舊是搖搖晃晃地。只是這次,他沒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一輛馬車之中。
棺材運送無妄,只是介由公子的權宜之計。建康附近官府與南山派搜查得十分厲害,若不是事先準備一口底部帶有透氣孔的棺材,介由公子還真是沒法將無妄帶出來。待得騙過眾人眼,遠離建康城,介由公子便把無妄放出來,也就有了無妄與介由公子拚命的一幕。
無妄躺在馬車裡的錦被之上,掙扎著想起身,胸腹間的劇痛卻將他硬生生地逼回去。
「別動,你的肋骨斷了兩根,寒天姐姐剛剛給你接好。你若是將骨頭動得歪掉了,將來就會變成駝子,那可難看死了!」
無妄扭頭抬眼一瞧,他對面正坐著個和苕華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一身素白衣裳,頭上扎兩個牛角辮,小圓臉,手裡端著一碗湯,一邊吹涼,一邊和自己說話。
看穿著,這女孩兒乃是黑墨居介由公子一夥,無妄本該對她怒目而視才對。但他看女孩稚嫩情態,聽她關懷言語,與苕華何其相似,便是想恨也恨不起來!
他眼裡看見女孩兒,自然而然便想起苕華和文玉,不知他倆現在何處,是否脫離了危險;又想起子豫師兄,得知自己失蹤,還不知該怎樣地著急;又想到師父,他老人家的傷是否好些了呢……還有雲荼姐姐,她竟然就這樣枉死了。若不是回頭來找我,她也不會遭此毒手……
想到此處,無妄的眼淚就如瀑布一般,噴涌而出!
女孩兒將湯吹得涼了,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匙送到無妄嘴邊,卻見無妄閉著雙眼,滿面淚水。
她有些不知所措,舉著湯匙的小手隨著馬車的晃動一上一下搖擺不停,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突然,車輪似是過了一個坑,車身猛然抖動一下,女孩兒身形不穩,手上失力,一匙的湯水全潑在無妄臉上。
女孩兒發起急來。寒天姐姐叫她照顧好這位小公子,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有罰。匙里的湯雖是吹過的,卻還是熱得很。若是將小公子燙傷,寒天姐姐定會狠狠懲罰自己。想起昔日里寒天姐姐懲罰自己的手段,女孩兒不禁渾身戰慄。她慌慌張張地想去掏手帕為無妄擦拭,豈知,馬車又是一個搖晃,她竟是將另一隻手裡的湯碗整個地扣在無妄身上。
女孩兒口中「呀」地一聲驚呼,又要伸手去拿那碗,哪知腳下站立不穩,整個人都栽到無妄斷骨之處。無妄直疼得瞬間里冒出一身冷汗。可他覺得,肋骨上疼著,心裡反倒好過一些。
女孩兒見無妄疼得雙眼緊閉,眉頭深擰,脖領處衣衫已被汗水打濕,愈加不知所措,一邊躡手捏腳地拾掇,一邊無聲地抹起淚來。
只見她用手帕,一點一點蘸干灑在無妄身上的湯水。每當手帕吸飽湯水,她便擰乾再吸。如是反覆十來次,無妄衣衫上已吸不出水來。女孩兒又拿出另一塊手帕,墊在無妄皮肉與濕衣服之間,抽噎著輕聲哀求道:「小公子,阿奴不是有意的,請你別告訴寒天姐姐吧。」
無妄雖痛的狠,卻絲毫沒有責怪女孩兒的意思。相反,他還要感謝女孩兒。這一燙一撞之下,身體雖痛,心上卻略覺松泛些。只是這會兒,肋骨和皮肉都已不痛了,心裡的疼痛便又似水中激蕩的浪花,捲土重來。
無妄閉著眼睛沒動,也沒有回應。他不想理會女孩兒,不僅是因為她是介由公子的門人,是自己的敵人,更是因為他沒有力氣理會女孩兒。
剛剛在睡夢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與雲荼一起掉進冰冷的水裡。他見雲荼閉著雙眼漸向水底沉去,不禁萬分慌急,忙憋住一口氣向下潛。他想拉著雲荼向上浮。哪知雲荼身體似有千斤重,反倒連帶著無妄也往水底沉去。此時,他肺里存氣所剩無幾,胸腔里憋得幾乎炸開。突然,一股水底暗流涌過來,忽地將他倆衝散!無妄大叫一聲:「雲荼姐姐」,便醒了過來。
在夢裡,他已將對付介由公子所剩的餘力用得盡了,此刻,幾乎連喘氣都是一種奢侈。
女孩兒見他不說話,也不敢再多說,只是悄悄飲泣著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饅頭。那饅頭想是剛出鍋沒多久,正嘶嘶冒著熱氣。女孩兒從中間掰開,露出暗紅色的餡兒,把其中一半送到無妄嘴邊。
無妄滿腹傷心,聞到饅頭香氣心中只覺一陣煩膩,哪裡吃得下去,便把臉向里扭了扭,好使鼻子嘴巴離饅頭遠些。
這時,車廂後門被打開,寒天「噌」地一下跳上來,斜眼瞥一眼無妄,又斜眼瞥一眼女孩兒問道:「他吃多少東西了?」
女孩兒收回送饅頭的手,磕磕巴巴地回道:「還,還不曾吃……」
她一語未畢,寒天一個巴掌早扇在她臉上,登時便起個厚厚的紅掌印。只聽她抱著肩膀揚臉怒罵道:「一無是處的小賤人,這點事都做不好!他若是不吃東西,你也不許吃。他若是死了,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爹和你弟弟扔到山上去喂狼……」
「不要啊!寒天姐姐不要啊!我求求你別殺我爹爹和弟弟,我聽你的話……」女孩跪倒在寒天腳下,拉著她衣襟,大哭懇求。
寒天一腳蹬開女孩,又在她拉過的衣襟處用手撣了兩下,隨即扭頭下車,一邊走一邊繼續罵道:「不識抬舉的東西,到時候別怪我沒給過你機會,真是又蠢又笨……」
天色漸暗下來,颼颼的冷風吹得馬車門板一搖一晃,也吹散了寒天咄咄的罵人聲。女孩兒的哭聲也漸漸小下來,最後變成低聲的抽泣。臉上猶掛著淚痕,她起身將車門關好,又坐回去,雙臂抱著膝,將下巴擱在上頭,依舊止不住地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無妄將頭轉向女孩兒,淡淡開口說道:「把燈點起來吧。」
女孩似是沒有聽清,又像是不敢相信無妄與自己說話,抬起頭詫異問道:「什麼?」
無妄重複道:「我說,把燈點起來。不然我怎麼吃飯呢?」
即使是在黑暗的車廂里,無妄也能看清女孩兒眼中閃出的驚喜的光。這一次,她聽清了,連忙用袖口抹抹臉上淚痕,回道:「是,小公子,阿奴這就點燈!」說著便伸手摸索著油燈,激動得雙手顫抖,好費了一番功夫才將油燈點亮。
「公子想吃什麼,阿奴下車去準備!」女孩兒一邊將油燈掛回燈架,一邊殷切地望著無妄問道。
無妄回道:「你不要下車去,我就吃剛才的饅頭就好。」
「嗯!」女孩重重地點點頭,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饅頭,用手背碰碰,還是溫的。她仍舊將饅頭掰開送到無妄嘴邊。
無妄身心兩痛,一點食慾也無。只是他看女孩兒哭得可憐,便生出同情之心。此刻饅頭送到嘴邊,才覺得真是一口也吃不下。他不想女孩兒再哭下去,又想起苕華只吃饅頭餡兒的故事,便說道:「我吃不下饅頭餡兒,可以只吃皮兒么?」
女孩兒驚異地睜大眼睛。她自小生活窮困,連饅頭都吃不上。卻不想這世上竟然還有人不吃饅頭餡兒,只吃饅頭皮兒的!
她認真地盯著無妄看了一會,覺得他不像是在玩笑,便真的掰下一小塊饅頭皮送到無妄嘴邊。無妄張口接了,在嘴裡慢慢咀嚼著說道:「你把饅頭餡兒吃了吧!」
女孩兒慌忙搖頭道:「不行不行,這是小公子的飯食,阿奴不敢……」說著,便把頭沉沉地低下去。
無妄假裝怒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反正剛才你那寒什麼姐姐說過,讓咱們倆一起餓死好了。」
無妄看見女孩兒的肩膀一聳一聳,知她又哭起來,慌忙又解釋道:「你若是不吃,一會我吃完了皮兒,餡兒要往哪裡放呢?再說,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誰都不會知道的。再說,他們雖關著我,卻也怕我死了。可見,我還有有些面子的。我說讓你吃,他們一定肯的。再說……」無妄口裡含著東西,這一連串話說得又著急,竟是嗆得咳嗽起來,兩處傷口直疼得他蜷縮起身子不住打顫。
女孩兒見狀,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撫著無妄後背,慌張回口道:「小公子,你別著急,我吃就是!」說罷,真的將饅頭餡兒送進嘴裡。
無妄氣息漸平,又張口接過女孩兒送來的饅頭皮兒,會心地笑笑,問道:「你叫阿奴?」
女孩兒紅了臉,回道:「不是什麼好名字,爹爹胡亂取的罷。」
無妄沉默起來,病中尤易多思,「爹爹」兩個字觸動了他的心事。無妄這個名字是師父取的。那麼他有爹爹么?如果有,又在哪裡呢?無妄只吃了半個饅頭皮兒便吃不下,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