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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幽谷隱迷霧

  相傳,古之雲夢北攬江漢,南括洞庭,橫跨大江。

  雲夢澤內山峰成群遮天蔽日,湖泊遍地星羅棋布,楚王在此狩獵,鬼谷隱居授徒。唐人孟浩然更有詩句流傳至今: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寥寥幾點筆墨便勾勒出水岸相接、煙波浩瀚的盛景,令人如臨其境、心魄震撼、無限遐想!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山川也逃不過滄海桑田。

  春秋以後,雲夢大澤北部水面逐漸消退,山谷平原縱橫其中。是以,自秦漢以來,朝廷在此多置郡縣,以實土地之利。

  時當晉穆帝永和年間,雲夢澤中有一漁村,因其北靠大山、南面大江,盡佔山南水北之陽,人謂之「當陽村」。

  村裡有兩個大姓,一孫、一胡。孫姓乃是南蠻遺族,本在大江以南居住,漢末避禍始遷於此。胡姓則是「永嘉之亂」后南渡而來,定居不過幾十年而已。

  最初,兩姓語言不通、習俗不同,頗起過一番爭執。時候漸長,不知怎地契機,竟慢慢融洽起來。孫姓開始教胡姓鑿舟造船、結網捕魚,胡姓教孫姓深耕細種,打造農具,兩族互取所長,相互幫扶。

  村子周圍水路交錯,地形多變,亂世之中,卻也並未受戰火荼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雖不能大富大貴,大伙兒倒也生活得怡然自樂。

  且說,胡姓中有兄弟二人,自幼父母雙亡,全賴鄰舍孫之禮老漢日常照應。二人又從孫老漢處學得漁家的全套把式,自食其力已不在話下。

  如今胡二哥也長到十七八歲年紀。所謂日久生情,一來二去,胡二哥便與孫老漢小女兒相好。漁人質樸,孫老漢看著兄弟倆長大,其雖無家資,人品卻是極好,自是願意。兩家就便定下親事。

  轉眼就到正月十五。一大清早,胡大哥便把兄弟打扮起來,又將自家耕牛掛上紅綢拉出家門。門外早已擠滿賀喜並看熱鬧的鄉親。

  只聽人群里有人叫道:「胡大,兩步路也要把牛拉出來,顯擺你家有牛嗎?」鄉親們「哄」地一聲笑開了。

  胡大哥憨憨地笑笑,並不理睬,卻聽人群中有人介面道:「哪裡是顯擺,分明是新娘子心疼胡二哥,不肯讓他背著過門,只好勞煩他家牛!」「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陣鬨笑。

  胡二哥跟在牛車后,羞得臉和胸前的大紅花一樣紅!

  哥兒倆雖無親眷,有了眾鄉親捧場,迎親隊伍也不算寒酸,不一會兒,浩浩蕩蕩的隊伍便擠到孫老漢家門口。

  新娘子出了屋門,孫老漢拉著胡二哥正想囑咐幾句,卻聽得門外一陣吵嚷:「閃開、閃開!」

  話音未落,一個瘦小黑衣男子並幾個衣著短打的彪形大漢已從人群中擠進來,站在院子當中。

  只聽黑衣男子癟著公鴨嗓叫道:「很好,大家都在,省得我跑腿。還是老規矩,每戶一石糧食,沒糧的用魚蝦湊數。」

  「一月一次,比女人的月信還准呢!」「冬月里是田賦,臘月里是漁賦,這次又是什麼名頭?」「都讓你們收走了,我們還吃什麼?」……

  人群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質疑聲,卻都小聲嘟囔,生怕被人聽出是自己說的。

  黑衣男子還未答話,胡大哥便忍不住了。半年前,他給弟弟準備一擔魚蝦作聘禮,還未及送到孫老漢家門口就被官兵截走,說是哪位參軍大人過壽,正缺新鮮魚蝦做菜肴。

  可憐兄弟倆早出晚歸半月,又在家門口挖個小池養起來,才攢了這些。若是晒乾,足夠兩月口糧,說搶走就搶走。如今,舊恨未消,又添新怨,如何能不氣?只聽他大聲說道:「要糧要魚也使得,可有官府文書?」

  黑衣男子身後大漢搶將上來,一腳踹在胡大哥小腹之上,叫道:「官府文書?我們爺就是官府,我們爺說的話就是官府文書!你可聽清楚了?」

  胡大哥不防備,又被踹在要害,疼得躺在地上起不來。黑衣男子一臉奸笑,環視人群,道:「還有要官府文書的嗎?」

  再無人應答,院子裡外鴉雀無聲。黑衣男子對此頗為滿意,笑道:「你們要知足!南山派從中斡旋,許你們轉了黃籍。這天大的好處,許縣丞難道不需要為你們四處打點么?」

  東漢末年以來,中原地區連年征戰、民不聊生。尤其西晉滅亡之後,大批百姓流離失所,漸向南方遷徙。為區分本地土著和外來流民,晉室將戶籍顏色分成黃、白兩色。土著百姓如無意外不會遠走他鄉,相對穩定,便用櫱汁染成黃紙作為戶籍,其「不生蟲蟲,縫不綻解」,易於保存;而流民因其朝不保夕,流動性較大,便使用普通白紙存檔。底層百姓當中,白籍流民頗受欺辱,不僅要承受朝廷賦稅,還要遭到大族盤剝,就是鄰里之間,也有人存著那欺生的心思。是以,白籍百姓朝夕盼望能轉成黃籍。

  胡大哥此時緩過氣來,扶著兄弟站起身。眾鄉親擺手使眼色示意胡大哥別再說話,可他一口怒氣憋在心裡,如何能就此罷休,只聽他捂住肚腹道:「白籍轉黃乃是朝廷旨意,何勞煩縣丞打點?你們無官無職,整日打著官府名號欺壓百姓、魚肉鄉里,今日,我就要去縣丞跟前與你分辨分辨,看這糧到底是該交不該交!」

  胡大哥尾音未落,早有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架住他,胡二哥想阻攔也被打翻在地,院子里亂作一團,鄉親們統統被壯漢攔在院外。

  黑衣男子走上前,「啪啪啪」甩了胡大哥幾個耳光,捏住他衣領惡狠狠地道:「不瞞你說,如今咱們監利縣令是我娘舅,你覺得縣丞是信你的還是信我的。我勸你識相,乖乖交糧,免受皮肉之苦!」

  胡大哥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暈頭轉向,聽到這話又清醒了些。事到如今,最初的膽怯反而沒了,把一條心橫起來,舔舔嘴角血漬笑道:「若是讓南山派知曉這些傷天害理之事,你不怕報應就在眼前么?」

  黑衣男子被胡大哥一席話激得惱羞成怒,自靴口掏出一柄匕首頂住胡大哥喉結,臉上肌肉揪在一起,踮起腳湊上胡大哥鼻尖,壓低聲音道:「知曉又怎樣?我現在就放了你的血,看看南山派能不能救得了你?」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未及劃下,只聽「嗤」地一聲,什麼東西似從院外飛入,緊接著「噗」地一聲,黑衣男子應聲倒地,捂住眼睛打滾嚎叫,鮮紅的血液夾裹著烏黑順著指縫仄仄流出,竟是眼珠爆掉一隻。

  幾名大漢左右相顧,不知出了何事。又是「嗤、嗤」兩聲,架住胡大哥的兩人單膝跪地,只片刻,鮮血就順著褲腳淌在當地。他倆再無暇顧及胡大哥,各自捂住膝蓋不停哭嚎。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自遠處水面傳來一陣飄飄渺渺之聲,隔著清晨濃濃的霧氣,似有似無,似真似幻。

  「是南山派!」院外人群發出一陣顫抖的驚呼聲。百姓們得了救星,紛紛朝水面下拜。

  幾名大漢看著情形不妙,趁機扛起黑衣男子飛也似地向村外逃去。

  孫老漢家向南一箭之地便是大江。江面漂著一艘小船。船頭盤膝坐著一位老者,身形略顯消瘦,青袍單褂,鬚髮皆白,正自閉目養神。船尾站著一個總角少年,大約十二三歲年紀,不緊不慢地搖櫓。並不見他怎樣使力,每劃一下,小船便竄出兩三丈遠。

  「師父,咱們為何不進村?」江上風浪頗大,少年聲如洪鐘,字字清晰,顯是練過內家功夫。

  老者聞言,也不睜眼,輕輕抬手捻捻鬍鬚道:「事情既已解決,我們不便打擾,需得儘快回山,還有要事要辦。」

  少年「哦」了一聲,並不細問,仍舊不緊不慢地搖櫓。

  老者眉頭微皺,略略沉吟,道:「剛才下手是否重了些?三粒彈子,三個人便就此殘廢。嚇退他們也便是了,又何須如此?」

  少年不答話,內心暗自氣悶:師父也太爛好心!若不是我出手快,有人頃刻就要斃命刀下。不誇我也就罷了,還要怪我下手重。似這等敗類,下次再見他行兇,非廢掉他五識,看他還如何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當即心下算定,也不辯駁。

  只是他心中有氣,搖櫓的勁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攪得水花濺自己一身也不理會。

  老者輕嘆一口氣。他知曉少年年少氣盛,眼裡揉不得沙子,此時言語教化只會適得其反,便不再言語。他想:路還長,多看些人間疾苦便會生出悲憫之心,有了悲憫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順其自然吧!只聽他悠悠啟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萬物作而不為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凜冽,青山肅然,歌聲回蕩岸邊空谷,久久縈繞。

  再說那少年將小船劃了大約兩炷香時分,眼見前方一大片濃濃的霧氣。小船飛也似的鑽進霧氣之中。又一炷香時分,小船駛出濃霧,來到一處開闊山谷。

  此處水域,山谷頗多,谷底大多被湖水隱沒,水岸相接處滿布高大豎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難以攀援而上。

  這個山谷又與其他不同,不僅谷口濃霧終年不散,且開闊的山谷里大大小小橫著百十個錯落的礁石。

  遠遠地朝谷里望,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連著兩邊綿延不盡的山脈佇立盡頭,端地是層巒疊嶂,瑰瑋壯麗!

  少年划著小船繞著巨石向山峰方向駛去,有時繞著某個巨石轉一圈,有時,又朝反方向行進一段,如此往複,不一會兒便來到山谷盡頭。

  船頭老者早已聽見山腳下瀑布隆隆水聲,卻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運氣,勉強壓制住胸口翻騰的氣血。

  少年卻在暗自盤算:「上次子師師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鳥的陷阱。當時只玩過一次,便隨師父下山去了。這次回來正好試試自己的手藝成不成。」

  南山之地,鍾靈毓秀,鳥獸眾多。連個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來大。往日里,少年練功之餘嬉戲林間,山中鳥獸沒少遭殃。

  少年又想,師父受了傷,身子不適。抓幾隻鳥,用火烤熟了給師父補養身體,豈不是很妙。只是,那陷阱須用到頭髮絲一類又細又韌的事物。子師師兄用的是自己的頭髮。可這會……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細又黃又亂,像枯草一樣的頭髮,臉色頗為為難。自己的頭髮輕輕一拽就斷了,肯定不行,那怎麼辦呢?

  少年抬頭一瞥,師父背對著他坐著,但仍舊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師父白里泛灰的鬍鬚。這不是頭髮最好的替代品么!

  但少年的內心依舊頗為躊躇:師父很是愛惜自己的鬍鬚。平日里,每天都要梳個七八遍。自己拽下幾根來,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轉念一想,捕鳥也是要給師父補身體。既然想吃,就得出點力,這樣才合情理!再說,誰讓他剛才在江面上維護壞人來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卻硬把因由推到別人身上。除了似少年這等頑童,大人無論如何干不出來這種事!

  只見少年扔下船槳,使出一招「大鵬展翅」,自船尾一下躍到老者身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薅下來一把鬍子,隨即跳開,矮身蹲在船里,一邊斜睨著老者,一邊數手中鬍鬚有多少根。

  老者無奈地回頭瞥了一眼少年,搖頭嘆道:

  「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時船身都有些晃動。再說,為師的鬍鬚是花白色,放在草里不是更顯眼?再笨的鳥也不會上你的當」

  少年見心事被師父戳破,還順便被告知,鬍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氣惱?索性一屁股坐到船里,滿臉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沒理會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躍入水中,大喝一聲:走吧,便頭也不回地涉水飛奔而去。

  少年一邊生氣一邊心道:「你又沒捕過鳥,怎知鳥兒能分清顏色,沒準他們都是色盲呢!」想到這,少年又開心起來。「一、二、三……」飛快地數起鬍鬚來。抬眼一望,卻見師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師父,等等我!」。少年勉強數完鬍鬚,便也躍入水中隨師父而去。他輕身功夫不如師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飛,只能摸索著水底若隱若現的石階,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手裡緊攥著十六根鬍鬚,涎皮涎臉地蹭到老者身邊:「師父,咱們為什麼不走山門呢,偏要走這水裡的石頭路。天這麼冷,您身上還有傷呢!」

  老者面色微涼:「好孩子,為師的傷不礙事。一會回到山上,拿上東西,原路下山,騎著不四,去找你子豫師兄。」

  「我不去,師父,我要陪著您,我走了,誰來照顧您呀!」

  說話間,二人來到一扇瀑布前,矮身從瀑布與山體相接的石縫鑽了進去,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將鬍鬚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輕車熟路地從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懷中掏出火折吹了兩口,順手點燃。只見二人置身於一處狹長的山洞之中。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絲毫沒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洞頂生出一條條鐘乳石垂至半空,不時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僅能容下二三十人,盡頭有一石梯盤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說道:「師父,從咱們這裡到建康有一千多里的路呢,徒兒從沒自己出過門,年紀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開口罵道:「兔孫,你這臉皮是真厚啊!十二了還小。想當年你師父我……」

  「十二歲就在北邊打胡人了,師父,您都說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說……」

  「再說什麼再說,我看是你的皮又痒痒了。這洞里的火把在哪兒你比為師都清楚,我問你,南山派的禁地你來玩過多少回了?」老者不願再和這個伶牙俐齒的徒兒糾纏下去。口舌之爭,他這個做師父的從來沒贏過,只得轉移話題。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虧,頓時噤聲,落後一步吐吐舌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師父身後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盡頭是一處開闊平地,平地后落著一扇石門。只見老者雖未氣喘,額上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是受傷不輕。

  他擺了擺手,少年會意,上前兩步,拉住門環,順時針轉動九圈,又逆時針轉動六圈,只聽「咔嚓」一聲,腳下機栝應聲而動,門前平地處緩緩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雙腳踏住乾坤兩級,兩腿微屈,氣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聲,腳下石塊應聲下落,石門緩緩開啟。

  「好小子,為師這大衍神功你已學去七成,不錯,不錯。」老者微笑攆須,言語中頗為讚許。

  少年頓時面露喜色,上前扶著師傅跨進石門:「師父,您終於誇我了。按理,您也應該多誇誇我,您高興,我也高興!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裡的歪理?我倒是想多誇誇你,你也得多干兩件讓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貧嘴,光練嘴上功夫有什麼用?」

  二人邊說著邊進入一間石室。石室不過七八丈見方,布置極其簡單,一張石桌、一張石榻,四個小石凳,再無他物。只是其中,牆壁、地面皆由一尺方磚鋪就。

  少年沒有接師父話茬,一蹦三尺高地奔向石榻上卧著的一隻通體烏黑的貓,一把抱起來,捧到嘴邊猛親三口,復又抱到懷裡,激動得紅彤彤的小臉兒貼著那貓黑漆漆的小臉,道:「不三,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沒有?大師兄有沒有給你抓小蝦?我回來就好了,明天就陪你下山打架去……」

  那叫「不三」的貓初時還在少年懷裡撒嬌亂蹭,直到一身烏黑蓬鬆的長毛被揉搓得像破布一樣才掙扎著想要逃開,無奈想跑卻跑不掉。一人一貓,一個要抱,一個要跑,正自焦灼,卻聽得老者一陣劇烈的咳嗽。

  少年猛然醒過神來,撒開手裡的貓,跑到石室北面牆壁前,輕推當中一塊牆磚。隨著牆磚緩緩推入,只見仄仄水流從石縫間流出,初時還混著泥沙,流到後來竟然清澈無比。少年拽下腰上水壺接了半下,忙地送到師父嘴邊。

  老者勉強喝下兩口,道:「不三,去叫你子蒙師兄來!」

  黑貓聞言,懶懶地伸個懶腰,又抖抖毛,邁著方步走到一隻石凳邊上杠爪子,旁邊地上隨之出現一個一尺見方的石洞。黑貓長身而入,不見了蹤影。石洞復又合上。

  「無妄,為師來考考你。」眼見黑貓不見蹤影,少年正想和黑貓一道去玩,卻聽得師父要考自己,無異于晴天霹靂,兩腳抹油就想溜之大吉。

  未等少年邁開腿,師父考題已飄至耳邊:

  「坎下兌上為何卦?」

  少年陡然來了精神,一個筋斗翻到地中央,左拳右掌,雙腿微屈,娓娓道來:「《困》卦四十七: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

  「初六何雲?」

  「初六,臀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少年一邊說,一邊用左腳在原地一踏,頓時騰起三尺多高,雙臂一振飛向南面牆壁按下一塊牆磚,足未點地,借著按牆磚的力道翻了個筋斗又回到地中央。

  「上六何雲?」

  未等少年喘息,老者便又發問。少年再次騰空而起,奔向另一個方向的牆磚:「上六,困於葛藟,於臲卼,曰動悔有悔,征吉。」

  少年穩穩落地,聽得師父說:「拿過來吧」,便走到牆磚凹陷的洞里,分別取出兩個錦囊,一青、一白,上頭都用金線綉著一個人首蛇身的男子。少年把錦囊交給師傅,順手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道:

  「師父,徒兒表現不錯吧!我每天都有溫習。您又可以誇我啦!」

  老者沒有接話,卻拉過少年的手往自己身邊靠靠,幫徒兒拉拉凌亂的衣襟,擦掉臉上蹭的灰土,又緊了緊腰帶,眼神寵溺而溫柔:「看看你這頭髮亂的,這麼大個人,連頭髮都梳不好。來,為師給你重新梳梳。」

  少年腦子有些發矇。師父平日很少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因為自己表現特別好?不對呀,明明在山下還罵「兔孫」呢!要麼就是剛才《易經》功課答得不錯……

  唉,不想了,管他呢,難得師父這麼溫柔,總比追著自己打屁股強,梳就梳吧,頭髮也著實是亂了些!

  少年人的心事就是這麼簡單,吃一餐好飯、睡一個好覺,得到一句誇讚……很小一件事就能獨自高興半天。叫「無妄」的少年坐到師父對面的石凳上,背對著師父。

  老者雙手顫抖,輕輕撫上徒兒的頭髮,解開頭繩,用手指慢慢疏通髮絲,一下又一下。

  老者還記得,少年小時候頭髮長得不好,四五歲時小辮子還像是貓尾巴一樣,又細又干。為了給他補養身體,自己便每日到湖中捕些小魚小蝦,回來晒乾裝在他小口袋裡當作零嘴;少年調皮,總是偷偷地從石室溜到後山禁地玩耍。想回來的時候,卻又打不開石門,便坐在門口大哭,一直哭到自己來找他。那兩隻小手緊緊地摟著自己脖子,真是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往事歷歷在目,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如今自己鬚髮皆白,而少年也長得和自己一樣高。

  聽得身後呼吸聲伴著濃重鼻音,少年想回頭看,卻被師傅揪住小辮子:此時,兩個「牛角」已經梳成一束,垂在少年腦後。

  老者又從袖口掏出一根紅繩,緩緩系在髮根處。這根紅繩,他很早以前就已準備好,一直貼身收著,本想等到無妄束髮之年再送給他。但是如今,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者搬過少年身子,將兩個錦囊放進防水牛皮袋子里揣進他貼身裡衣,說道:「為師再說一遍:原路下山,找到不四,直奔建康,把東西交給你子豫師兄,不得有誤!」

  老者面色黑沉,語氣凝重,少年竟無法開口反駁,只得點頭答應:「知道了,師父。等我送到,立刻就趕回來陪您。」

  「此去千里之遙,路途艱險,路上不可貪玩,要多加小心。」

  「是,師父!」說完,少年轉身就要出門。

  「無妄!」

  少年應聲回頭。老者要說什麼,白色的鬍鬚抖動幾下,張口卻只剩下兩個字「去吧」。

  「師父,您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少年步伐輕快,聲音未落,人已經去得遠了。

  老者緊閉雙眼,聽著石縫間泉水滴答,內心五味雜陳。

  「不三,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嗎?無妄也一起回來了吧?」

  一個黑壯漢子沿著一條隧道自上而下三步並作兩步疾步前行,一邊走一邊和身邊的黑貓說話。

  黑貓聽懂一般,「喵喵」回應。漢子溫柔一笑,俯身抱起黑貓放在自己肩頭。那貓顯然坐慣,只見它將兩條前爪搭在漢子頭上,屁股斜坐在漢子肩上,一條尾巴甩來甩去,穩如泰山。

  只半柱香時分,一人一貓便來到隧道盡頭。黑壯漢子在牆壁一塊石頭上輕按,頭頂石板緩緩移開。他輕身一躍,進入一間石室。一位老者背對漢子坐在石凳上。

  這老者正是南山派掌門有恆道長,黑壯漢子是他的大弟子子蒙。

  從十年前開始,有恆道長便不管山中俗務,將其一併交予子蒙打理。別看子蒙面貌粗黑,滿臉橫肉,一副屠夫打扮,實際上最是個細心謹慎的人。

  子蒙跳出石塌,眼見師傅背影蒼老許多,登時紅了眼眶,撲通跪倒,道:「師父,一別經年,您老人家可好!」

  有恆道長一語未發,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師父!」子蒙心下又急又痛一步便騰到有恆道長身邊,左手扶住師父身子,右手拉過手腕,三指覆上。

  只見他眉頭緊鎖,臉色陰得似要滴出水來。有恆道長緩過口氣,見子蒙神色憂慮,心下不忍,勉強笑笑安慰道:「不礙事。」

  子蒙卻不答話,自顧拉起師父雙手使其兩掌向下,自己則坐到對面石凳,同樣伸出雙臂,兩掌向上,與有恆道長四掌相接。

  有恆道長只覺有一股溫和卻又霸道的真氣從掌心傳來,知道弟子為自己運功療傷,也不加引導,任由真氣在經脈里四竄。

  這股真氣走遍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之後,便停留在足太陽膀胱經上心俞和督俞兩處穴位。俗話說:通則不痛,痛則不通。有恆道長正是傷在此處,真氣纏繞兩處經脈,久沖未開,道長卻已承受不住,臉色變得蠟黃,黃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掉。

  子蒙見狀,急忙收勢,一把扶住師父,依舊跪倒,道:「弟子無能,沒辦法打通心俞和督俞兩處穴位,只能先護住師傅整條經脈,減緩血脈流動,您感覺怎樣,痛得有沒有輕一點?」

  有恆道長抹去頭上汗珠,拉起徒弟道:「放心,我沒事。子蒙,幾年不見,你這醫術和內功上的造詣已經不輸為師,做的很好!回來路上,聽附近百姓對咱們南山派多有稱讚。這幾年,你管理山中事務,外防胡賊,內護百姓,真是辛苦你了!」說著,又是一陣咳嗽。

  子蒙聞言漲紅了臉:「師父,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徒兒四歲跟您上山,師傅待我如父子,我為師傅分憂乃是分內之事。休說他話,您先告訴我,是什麼人傷了您?無妄呢?無妄沒有和您一起回來嗎?」

  有恆道長勉強微笑道:「好孩子,你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急了些。以後可還能改么?」

  子蒙雖已年逾不惑,近年來,更是總領南山,重任在肩,但在師父面前仍如小時候一般絲毫不會隱藏情緒,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他略覺奇怪,怎地師父今日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免心下著急:「師父,徒兒以後一定改。可是您得先告訴我,什麼人敢出這麼重的手傷您,還有無妄,他沒受傷吧!」

  「無妄下山去了,我讓他去建康給你子豫師弟送青、白錦囊。

  子蒙聞言倒吸一口涼氣。「錦囊傳信」乃南山派秘法。非情勢十萬火急不用此法。自他上山三十多年,只有漢安侯起兵反叛之時用過此法,送出的還只是兵宗的赤色錦囊。這一次,師父不但用錦囊傳信,一次送出兩個,竟然還有一個白色錦囊!

  子蒙心曉此事非同小可,隱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有恆道長穩穩神,拉著徒兒坐在自己對面石凳上,開口又道:「你可知,江湖中有傳言,《南山賦》重現之日,就是天下大亂之時。當年,我師祖偶然得之,閉關參悟三月也未能領悟其中玄機。

  當時,天下初定,人心不穩,內有外戚干政,外有強敵環伺。不知是何原因,師祖沒有將其毀掉,而是帶著《南山賦》進了宮。回來后便在這雲夢故地創立了南山派。

  自我南山開山立派至今已歷三代,首要任務便是守護《南山賦》。

  這《南山賦》刻在鐵券之上,分上下兩闕,單從外表和字句看不出什麼神奇之處。上闋一直藏在皇宮內院,由我派盜宗宗主與大內侍衛共同看守。「永嘉之亂」之時,上闋隨之軼失。當時,北方胡人,世家大族,江湖門派都在找尋上闋下落。

  我尊師命,帶著詭宗的兄弟四處尋訪。功夫不負有心人,用了整整五年時間,最終,在一個胡商手裡重金將其購回,送到建康。也是那個商人不知其中緣故,讓為師省下許多氣力。」

  「咳、咳、咳。」有恆道長停下來,又是一陣咳嗽。

  子蒙急忙站起身,拍拍師父的背。雖然他知曉,兩處穴道不通,拍背順氣也是徒勞。但人在急難之中,難免做些無用之事。

  師父所說,子蒙隱約知道一些,只是沒有如此詳細。以往,師傅不說,他便不問。誰知,這一次他就問了一個小問題,便勾出師父這許多話來,難道是和無妄這個話癆待的久了么?!

  「師父,別說了,您的傷要緊。徒兒為您養住其他經脈,您只要用大衍神功疏通足太陽膀胱經。兩處穴位算來只要十六天,就可痊癒……」

  有恆道長擺了擺手,打斷子蒙:「不,孩子,你讓為師說完。」

  子蒙並不干休,伸出一隻手握住師傅,緩緩地把自己的真氣輸送到師傅體內。和上次霸道遊走的陽魚真氣不同,這一次,子蒙調動陰魚真氣,試圖以陰補陽,以柔克剛。

  出乎意料的是,陰魚真氣運行到心俞和督俞兩處穴位便像遇見了無底深淵,延綿不斷地被吸進去。子蒙有些心慌,師父這傷,他竟不知深淺。

  有恆道長道:「別白費氣力了,孩子,先聽為師說完。」

  子蒙無法,只得扶了師傅卧到石塌之上。有恆道長喘息兩口,又道:「後來,我師父去世,為師接任掌門,派盜宗宗主,也就是你子師師弟到建康守衛《南山賦》上闋。而這下闕就藏在我們所在的這間密室之中。」

  「這個弟子知道。師祖創派之初就建了這間密室,共用了三萬一千一百零四塊一尺方磚,其中三百八十四塊暗合伏羲六十四卦相三百八十四爻,卦辭分別裝入白、黑、赤、黃、青五色錦囊,按方位分置在這三萬多塊牆磚之中。剩下的牆磚或隱藏機關,或設生活所需,各不相同。只是,這下闕具體藏在哪塊牆磚之下,師父卻從未告知弟子們。」

  「下闕所在,師祖臨終前告訴了我師父,我的師父又告訴我。今天,我再告訴你。」

  子蒙聞言,驚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師父不可。若是這秘密僅能掌門一人知曉,您又怎能再告訴弟子!」

  「子蒙聽命!」有恆道長掙扎著半坐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卷,遞到子蒙面前,道:「這是我南山派密室法門總圖,今日起,你就是我南山派第四任掌門!」

  「不,師父,不!」子蒙跪著一邊退一邊搖頭,眼淚從這個粗黑漢子的眼眶裡噴涌而出:「不,師父。師父,您的傷可以好的。咱們師徒倆耗費些時日,一定可以……」

  「子蒙,你不聽師父的話啦,是也不是!?」有恆道長又急又怒,又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師父!」子蒙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回到石塌邊,扶著有恆道長躺下,用袖口擦拭師傅嘴邊的血漬:「師父,您別生氣,我,我……!」

  有恆道長躺著喘息半晌,安慰道:「好孩子,事出緊急,也只好難為你了。若不出所料,三日之內,必有敵人來攻,為的就是《南山賦》的下半闕。我要你即時接任掌門,將《南山賦》取出,重新安置!」

  子蒙大感疑惑,問道:「師父,要我說不必如此。我南山派上山只一條小路,由我帶領眾弟子據險以守,就是十萬大軍來攻也是有來無回,您全然不用擔心;後山水路按照九宮八卦陣法布置,再加上隧道各處機關,外人是無論如何進不來的。」

  「那若是熟人從後山水路來攻呢?」有恆道長長嘆一口氣,幽幽問道。

  「除了我和子師、子豫、子臨、子需、無妄幾位師弟,還有誰熟悉水路呢?」子蒙問到這,便不說話了,似是想到了什麼,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有恆道長問道:「難道是他們中的一人?」

  道長輕輕點了點頭:「是子師。」

  「子師?怎麼會,師父?他是您的徒弟,是我南山派盜宗宗主,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師弟,您一定是弄錯了!我絕不相信他會做這樣的事!」子蒙自覺萬箭穿心,連聲調都變得顫抖。

  有恆道長回道:「為師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那天,我和無妄走到北地境內,夜宿樹林,無妄去找水。我被一群黑衣人圍攻,他就站在最後,雖然蒙著面,但我一眼便知道,就是這孩子,他的眼睛和他父親太像了!」

  子蒙鐵鎚般的拳頭猛地一下砸在石塌邊緣,黑貓不三被嚇了一跳,原地蹦起三尺多高,蜷縮著身子,豎著頸毛警惕地看著四周。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師父待他恩重如山,他竟然作出這等這欺師滅祖的狂背事來。他不來便好,若來了,我定要將他打個半死,再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可還記得師父養育教誨之恩么?可還記得師兄弟們鳩車竹馬的手足之情么?」

  子蒙氣得喘著粗氣,又嚯地一下站起身:「可是師父,您的武功,當今天下無出其右,又有何人能將您重傷至此?」

  有恆道長道:「子蒙,習武者切不可狂妄自大。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天下代有人才,各領風騷,你我師徒蝸居江南,豈能窺全這天下大勢?

  單說那群黑衣人,深知我南山派武功長短,為首者內功更是深不可測。為師與之交戰上百回合,仍舊看不出其路數。對方久攻不下,便從懷裡掏出一塊漆黑的物件。我仔細瞧,那不是《南山賦》上闋又是什麼?那時,我便更加斷定,站在最後的是子師無疑。

  敵人趁我猶疑不定、心神震蕩之際一掌打在為師胸口。然而,黑衣人的招式雖狠辣卻並沒有下死手。如今想來,下闕所在只有我一人知曉,對方是要留我性命,作投石問路的意思吧!」

  「如此說來,上闋已落入賊人之手?!」子蒙眉頭緊鎖,在石室中來回踱步:「師父,既然傳言『《南山賦》出,天下大亂』,那我們還守著這勞什子做什麼,要徒兒說,不若就此將下闕毀掉,一了百了,永訣後患!」

  「這個問題,為師也是思付良久。只是,當初師祖並沒有將其毀掉,反而創立南山派以守之,想必大有深意,為師也不敢貿然為之。」

  「不毀也罷。就算敵人能摸進這石室,只要我們不說,他們就找不到下闕所在。原處藏著豈不是更安全?」

  有恆道長掙扎著坐起來,抬眼環顧石室,卻沒有答應子蒙的話,自顧自地說道:「我十三歲時,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師父把我從死人堆里撿回來,就是在這石室里養好的傷。後來,也是在這裡學易經、學內功、學招式。一眨眼,已經幾十年過去了。」

  子蒙隨著師傅的目光重新打量起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看著每一塊方磚,石桌、石凳、石塌。小時候調皮,還曾在方磚上刻字。

  他來到牆角,用手撫摸,依稀能看到當年的字跡: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字體歪歪扭扭,很是稚嫩。那是自己學到的第一個道理。再看看旁邊,子蒙不由得咧開了嘴笑笑:那是一隻奇醜無比的小豬,一定是無妄的傑作。

  再看下去,眼睛有些酸脹,上面寫著:「貞,丈人吉」。那是子師刻下的,暗含著他自己的名字,師卦第七,意思是順天應人,大吉。

  天意弄人!子蒙閉上了雙眼,牙關緊咬,他想不明白,如何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子蒙,取出來吧。」

  「是,師父。」聽到有恆道長吩咐,子蒙收回神思,低著頭來到石塌邊,拿起牛皮卷展開,從頭至尾掃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後幾列字:

  南北相依,山河無恙,賦之以歌,乾坤太和。

  南山弟子入門第一件事便是記誦這十六個字,子蒙今日方才知曉出處。少年時無法體味的心境此刻一時里全部湧上心頭:神州殘破、民不聊生,巍巍中華,今日竟至四分五裂!如今天下已亂到如此地步,還來搶奪這《南山賦》,又有什麼用呢?

  子蒙內心悲怒交加,無以名狀!他抬頭望向有恆道長,只見師父白髮縷縷,臉紅如血,顯是疲憊已極。猛然間,子蒙腦中就如撞上一塊大石,暗自心道:子蒙啊子蒙,師父將重擔託付與你,你豈能被一時悲憤沖昏頭腦。眼下,藏好下闕,抵禦強敵才是要務!

  他將牛皮卷折好貼肉放入懷中,心中默念卷中所記口訣。一個騰空,身體不停旋轉向上,就快接近石室頂端之際,使出一招「浮生若夢」,眼見從他的身體中晃出四個人影,輕飄飄地飛向石室四個方向,分別拂動四塊牆磚,石室中重疊回蕩著子蒙渾厚的聲音:

  「比卦上六,比之無首;

  豫卦初六,鳴豫;

  恆卦上六,振恆;

  未濟六五,貞吉無悔。」

  聲落身落,只聽「咔嚓」一聲輕響,石室頂端一處牆磚應聲而開,一塊黝黑的物事落將下來。子蒙伸手接住,放在掌中輕輕摩挲。

  有恆道長道:「去吧,孩子。安排弟子們,集中力量,守好南山正門。記住,人在,山在,賦在!」

  子蒙跪在當地,朝師傅拜了三拜。他心知,後山水路布置奇特,無法安排大規模防禦。他的師父有恆道長已決意孤身一人守住南山派的後山門了!如今,師父放心不下的只有《南山賦》,他必須竭盡全力替師傅守住南山派,守住《南山賦》!安排好一切,自己會再回來助師傅運功療傷,共御強敵!

  子蒙扣動機括,石塌蓋板打開,他一躍而入,原路返回。

  聽著弟子越走越遠的腳步聲,有恆道長朝洞口方向輕聲說道:「照顧好無妄,他年紀還小!」

  沒有回應,石塌蓋板緩緩關上。

  有恆道長扶著石塌站起身,來到石桌旁,右掌撫上桌面,催動體內僅存內力,順時針扭了三圈。石塌牆後傳來轟隆隆的響聲,那是大量泥沙落入山頂通往石室甬道的聲音。

  現在,就算有人攻入石室,也沒法從這裡攻上山了。到時候,自己就是最好的誘餌,會把敵人全部都埋葬在石室里。世人會認為,下闕也隨之埋葬,再不會有人動《南山賦》的心思。而他相信子蒙,定會不負重託,將《南山賦》安置到妥善之處。

  有恆道長如釋重負,沉沉地坐下來。不三跳進他的懷裡,用頭拱著道長衣袖,親昵地舔舐道長的手。道長撫摸著它黝黑鋥亮的毛髮黯然自語:「無妄,你的路還長,師傅必須讓你離開。如果有一天,你什麼都知道了,希望你不會怪我。」

  再說少年無妄,自離了師傅,仍撐小船沿著原路回到岸上。經過這一番折騰,天色已暗下來。向北又行十幾里,無妄趁著夜色摸進一處漁村。

  但凡耕田、漁獵為生的百姓自古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卻體力勞作頗為繁重,必得早睡才能早起這個因素,燭火頗貴,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普通人家只有客人來訪或是逢年過節才會點上火油。

  是以,太陽剛剛落山沒多久,漁村裡就剩下稀稀落落的雞鳴狗叫之聲。

  無妄七拐八拐地來到一處院落,重重地敲了三下門板,又輕輕地叩了三下門環。但見屋裡起了光亮,房門「吱呀」一聲便開了,從門裡走出一位老漢。

  「陳伯,我是無妄,快開門!」

  無妄借著老漢手裡油燈的光亮看清來人,迫不及待地低聲喊道,聲音又急切又可憐。也難怪,他從昨天到現在,十幾個時辰,什麼東西都沒吃,這會兒,五臟廟裡敲鑼打鼓,正熱鬧的緊呢。

  陳伯打開小院的門,無妄一躍便竄到老漢懷裡,雙手和雙腿全都盤在人家身上,就如猴子掛在樹上一般。

  這是爺孫倆玩慣的遊戲,陳伯早有準備,提前扎住了架勢,只等無妄跳上來,便摟住身上的「小猴子」結結實實地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好小子,總有兩年多沒來看陳伯,再不來,我這老腰怕是抱不動你啦。來來來,讓陳伯好好看看!」陳伯把無妄從身上摳下來,從頭到腳地端詳。

  「陳伯,別看了,我馬上就要餓死了!」說著,無妄拉住陳伯的袖子,順勢就要朝地上坐。

  「好、好、好,是陳伯不好,陳伯給你弄吃的。不過,你這撒潑耍賴的毛病怎麼總也改不掉呢,只是個頭見長,到底還是個孩子。」陳伯拉起無妄,又寵溺地摸摸頭,一老一少相扶進了屋。

  陳伯手腳麻利,不一會就從廚下端來一盆湯餅。無妄看到吃的兩眼放光,呼嚕呼嚕地就吃將起來。

  「好孩子,慢點吃,別燙著了,沒人和你搶。」陳伯坐在下首相陪,不時撩一下無妄就要掉到碗里的碎發。「說吧,這次又犯什麼錯誤了,跑到我這裡避難。」

  無妄慌著咽下口中飯食道:「陳伯,您也太小看人。我現在不惹禍了。這次出來是幫師父辦大事的。」言語中頗為驕傲,說完又往嘴裡填吃食,一邊向陳伯挑眉斜眼。

  「哎呦呦,無妄都能辦大事啦。那我倒要聽聽,是什麼樣的大事,還得我們無妄親自出馬!」

  聽了這話,無妄更加得意。他自小長在山裡,年紀和師兄們差得太多,兼之他嘴巴又是極甜,是以師父師兄對他都是寵愛多於管教。凡事只要過得去,誰都狠不下心去苛責他,自然也不會要求他做什麼重要之事。

  豈不知,這少年之人的心性,是最討厭別人把自己當成小孩子的。尤其是長到無妄這般年紀,總想著干成那麼一兩件大事來證明自己。

  在他看來,這次去建康送信,雖不是什麼大事,卻也是第一次離開師父單獨行動,內心裡的欣喜遠遠大於忐忑,自然是躍躍欲試。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期待,路上能遇上點波折,總要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才好呢!

  他翹起二郎腿,手伸進懷裡掏出牛皮布袋推到陳伯面前,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去建康送信的。」

  陳伯正想就勢再逗弄無妄幾句,卻看到了袋子里露出的錦囊一角,頓時黑了臉:「錦囊傳信?」他一把拉住無妄的手:「你師父可還好?」嚇得無妄半片湯餅掛在嘴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師父,他、他老人家受了傷,在山裡修養。」無妄和陳伯對視半晌,最終還是把餅吐回碗里。

  陳伯聽完,心裡一沉。看來是有大事發生。

  他心道:有恆道長受傷,還動用南山派秘法「錦囊傳信」,如此重要之事卻又讓無妄這個毛頭小子去做,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把無妄支開,遠離是非之地。南山派定有變故。

  不過,看樣子無妄對此一無所知。我此時切莫說破,免得辜負道長一片苦心。這樣想著,語氣也便平和下來:「快吃吧,看把你嚇得。這個膽量可辦不成大事啊!」順手把牛皮袋子塞回無妄懷裡。

  無妄愣愣地看了陳伯兩眼,長出一口氣,端起碗連湯帶水地吃完,袖口一抹嘴:「若不是師父一定讓我去,我也捨不得他老人家。不過,我和不四腳程快,十天就能跑他個來回。到時候,我到湖裡給師傅抓回頭魚,養傷最適合吃這個了。」

  「你是最孝順的孩子!到時候抓到魚了,別忘記陳伯啊。我也最愛吃那個魚!」陳伯強忍住內心憂慮,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家常的說話方式來和無妄交流,他不想無妄起疑心。

  說到抓魚,無妄完全忘記剛才的不愉快,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抓魚的門道:「抓魚我是最在行的!回頭魚很狡猾,一定要找洄水灣。水流急的地方是肯定抓不到的。餌料一定要新鮮,最好是活的蚯蚓。魚線……」

  陳伯作勢打了個哈欠,打斷了無妄的話頭:「好了,好了,你真是嘮叨,天色已晚,我要睡了,就不留你了,趕緊牽上不四走吧!」

  「你這老頭怎麼這樣,又想吃魚,又不耐煩聽怎麼抓。那不抓,魚會自己蹦到碗里嗎?」

  陳伯呵呵一笑,回道:「是你請我吃魚,你會抓不就行了,我只是負責吃,不用理會怎麼抓!」

  無妄撓撓頭,突然覺得陳伯說的也有道理,吃魚和抓魚確實是兩回事。吃魚的不一定會抓魚,抓魚的也不一定愛吃魚。若是愛吃魚的又很會抓魚或者不會抓魚的不愛吃魚就很好,若是愛吃魚卻又不會抓魚就糟糕了。

  他卻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絕大多數愛吃魚的都不會抓魚。想吃,為什麼要自己抓呢?花上幾個錢買幾條不就好了么!只要有錢,什麼樣的魚買不到呢!

  就這麼個空擋,陳伯已經走出屋子,往後院馬廄去了。無妄醒過神兒來,趕緊追上去:「陳伯,等等我。」

  後院馬廄里,陳伯點起火把。幾十匹駿馬頭挨頭地在那裡吃著夜草。冬日裡乾草耐嚼,馬兒們直吃得嘴邊泛起白沫。還有那吃高興的,搖頭晃腦地打起鼻響。

  無妄徑直走到最里端一個單獨的隔間,牽出一匹白色駿馬。但見這馬胸廓寬深,背腰平直,頸項粗壯,長鬃垂膝,端的是匹良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馬右眼周圍都是黑毛,嵌在通體的白毛上,格外突兀,像極了視力有缺陷的人帶著一隻眼罩。

  無妄左右瞅了瞅,一臉嫌棄:「陳伯,不四的黑眼圈怎麼越來越大?」

  陳伯用手裡馬鞭輕敲無妄的頭:「你還嫌棄它,它不嫌棄你就不錯了。黑眼圈咋啦,耽誤你事了?」

  這兩句話真是噎得無妄無力反駁,他用腳搓著地,半天吭哧出一句話:「那人家騎著沒面子嘛!」

  陳伯愣是被氣樂了,一邊整理不四的韁繩一邊問道:「你知道擦粉上吊是什麼意思嗎?」

  無妄沒有知覺陳伯是想揶揄他,以為陳伯要給他講鬼故事,屁顛屁顛地湊上去幫忙整理:「什麼意思啊?」

  「死要面子唄!」無妄一聽話頭不對,立刻撇下手裡的韁繩,撅起小嘴兒,氣鼓鼓地站在原地不吱聲。

  陳伯心裡著急,他不知山上事態到底如何。這廂又遇到無賴無妄和他扯東扯西,只得硬起頭皮朝無妄凶道:「臭小子,還不走,等著過年嗎?」

  這下無妄更加生氣,平日最寵他的陳伯竟然不哄自己,還凶自己,簡直豈有此理。這樣想想,好像有點後悔剛才吃他的飯,後悔答應給他抓魚了。

  倆人對峙半晌。陳伯強忍著不和無妄說話,其實心裡心疼得緊。要是以前,他早就把這臭小子摟在懷裡,疼愛一番。

  無妄說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每次陳伯把他逗弄得惱了,只要哄上幾句,再隨便許他個什麼心愿,他很快就會把不愉快忘得一乾二淨。

  可這次不行,哄他的話頭一起,指不定在這裡耽擱到什麼時候。

  四隻眼睛相互瞪了一會之後,無妄先敗下陣來,拉過陳伯手裡的韁繩,看看光溜溜的馬背,又可憐兮兮地望著陳伯。

  陳伯一猜便知曉他的路數,緩語安慰道:「你此去建康,定是長途奔襲。一副鞍具也會增加馬的負重。駕馭者要懂得惜馬力。再說,這兩年你的功夫一定大有進益,沒有鞍具,我們無妄也能騎得得心應手。」

  無妄聽得陳伯的話頭軟下來,明裡暗裡地誇自己,心下舒服些,也更覺委屈。

  小孩子就是這樣,他心裡難過的時候,千萬不能哄,哄一下保准哭得更厲害。所以,轉移注意力才是哄小孩的正確法門。

  這不,此時的無妄就是這樣,只見他用手背使勁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睛,慢吞吞地爬上不四的脊背。不抹還好,這一抹,眼淚流得更加多了。

  無妄一哭,陳伯心下更亂。猶記得那年,從敵人的刀尖上搶下這個小人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濕著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現在,南山派吉凶未定,前途未卜。無妄此一去更是千山萬水,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想到這,他解下腰間布袋掛到無妄腰裡:「這裡有幾貫錢和一些吃食,你帶著路上用。」

  此時,月已掛上中天。

  陳伯輕拍馬臀,說道:「走吧!」。

  那馬得了指令,陡然精神,前蹄躍起,鬃毛甩動,引頸長嘶。

  無妄用袖子抹一把臉,隨即輕點馬腹,不四後腿用力,一步就從馬廄旁的矮牆上跨出去。一人一馬向東北方向疾馳而去,不一會便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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