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月毰
接下來的幾日裏，空塵山恢複到了往日的平靜。山中大大小小的堂主、閣主、掌司們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全心全力地為空塵山效力。那個時候，皇甫大元司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白辰胤天去了醴泉堂與他商量事情，紫宸宮中隻剩下雪賜在照顧那個女子。
閑來無聊的日子裏，雪賜偶爾會去偏閣侍弄侍弄花草，又去請教仙姑如何打理枝葉，有時她也會翻來一些醫書研讀，順便背背經絡口訣，以備爺爺的突擊檢查。至於臥床靜養的那個女子，她的傷勢也一天天好了起來，看來天主命回春堂都用最好的藥材，必定是感動了上天。
塵世間的一切，紫宸宮的內外看起來都十分井然有序。但這樣一場大病，卻讓那個尚未完全蘇醒的女子，回憶起了十幾年前的一段波濤洶湧的記憶——
那是一片漫漫無邊的箭竹林，拔地而起的叢叢綠竹上吐出蒼翠欲滴的青葉。遠望過去，鬱鬱蒼蒼的竹葉重疊交織，猶如一頂碧綠色的華蓋，遮住了碎石小徑的上方，將一切的日光、白雲隔了開去，隻剩下了一種幽靜的禪意。
“思毰，你看那裏——”英姿颯爽的箭月盟背著箭筒，挎著弓，單腳踏在一塊大石上，微眯著眼指向遠方，“那裏在動的，會不會是你說的那隻小鹿？”
箭思毰好奇地順著手指的地方放眼望去，隻見有一簇翠竹的頂端在微微地晃動，倏而開、倏而合，似乎有東西藏在那裏。
“哥哥，”小姑娘興奮地攛掇著，“你試試看？”
“好！”男孩幹脆地應了一聲，迅速抬手抽箭——搭上，拉弓，瞄準，放箭——隻聽“嗖”的一聲，用鐵刺包頭的月牙箭立刻一彈而去，直飛向遠處。
“啊！！——”一陣人聲的尖叫竟然從遠處傳來！
兄妹二人瞬間瞪大眼麵麵相覷，愣了半刻，才回過神來，焦急地趕向那個方向。箭思毰提起群儒，磕磕絆絆地緊跟哥哥，顯然已經嚇壞了，“哥哥，這片獸場今天應該不會有人來啊……”
箭月盟並沒有回答，她也隻能緊緊跟隨其後，默默祈禱那個人不要就這樣死了。
“嘩啦——”他們撥開窸窣的竹林一看，血泊中竟倒著一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她雖身著金色的鳳紋褶裙，身體卻瘦弱不堪，衣上也有斑斑汙漬，想必是哪家走丟的千金小姐誤入了這裏的獸場。
箭思毰還是有些驚嚇，躲在哥哥的身後不敢過去。而箭月盟則語氣頗為肯定地說道，“思毰，我們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
他拉過了躲在身後的小妹，示意要一起帶那個小姑娘回去，“別怕，我的箭隻中了她的右胸兩分，隻要能帶她回穀裏，肯定就會有救。”
箭思毰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箭月盟於是蹲下身抱起了那個女孩，將她帶回了箭竹穀。
“嬋姑娘，午時了，該喝藥了。”
一句熟悉的聲音有響起在了耳邊，她忽然感覺一陣溫熱的暖流緩緩趟進了胸口。
箭思毰，箭思毰……
對啊，那個才應該是她的名字。箭竹穀內，箭竹橫生，故人人皆以“箭”為姓。
股股的熱流又一次傳來，她睜不開眼，卻看見那些散碎的記憶正一點一點地拚湊，明明如隔世一般的久遠，卻又完好得不像真實。
當年的沈莊是出了名的江湖邪術門派，其莊主沈千嬌，二莊主沈百媚更是憑借邪術為害一方。江湖中甚至還有傳言說她們是千年狐仙，常常蠱惑人心，吃人挖心。而當時的箭竹穀，則是江湖中的收妖世家，又怎容得她們胡來。箭一蕭作為箭竹穀門下的大弟子，背負著門派乃至江湖的使命前去收服她們，卻未料愛上了二莊主沈百媚。
當時，不僅是箭竹穀極其震驚，宣稱要將箭一蕭逐出師們，就連沈千嬌也極力阻止妹妹愛上那個人。雖然沈百媚已經發誓從良，絕不再胡作非為，但在傳統的江湖上，正義與邪惡從來勢不兩立，他們二人又怎可能被世人所接受。
就這樣，他們受著箭竹穀、沈莊、甚至江湖中正邪兩路的同時追殺，一路輾轉，顛沛流離。有時，他們餐風露宿，天地為床；有時，他們寄居他所，短暫修整後又為避免連累他人而不得不早早離開……
天地之大，黑白兩道，都竟無他們的容身之所。憤然過、絕望過、惆悵過，但這樣的事實卻未能將他們打到。並且，這其中還有一個叫月毰的女子從始至終的相助。
月毰的名聲一直很好，就連世人也不太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就像箭一蕭常說的：“她？……算是我的紅顏知己罷……我一直覺得，我欠了她不少。”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其中的機緣其實頗易看破。月毰本是暖雲宮的人，那裏同樣以修煉幻術而名動天下。暖雲宮雖然來往隱秘，卻稱得上是名門正道，而這種名門正道當然就會常與那些收妖術士有所來往。一來二去，她和箭竹穀的大弟子箭一蕭，也算是熟人了。
後來的一次，那個在世人心目中堪比仙女的月毰，竟在一場混亂的追殺中為了他們犧牲。她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幻術的修行，以至於死時竟沒留得下什麽遺骸——金色的長裙、瀑布般的黑發，頃刻便散了。
從那天起，江湖中便再沒有人去追殺箭沈二人。而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就連那無所不知的江湖傳聞也道不清楚。
兩年後，沈百媚誕下一對龍鳳胎，取名為箭月盟和箭思毰。
“嬋姑娘，你怎麽了？”雪賜剛喂完藥欲走，卻發現床上女子的雙手正緊緊抓住龍紋紫緞的床單，力氣大的似乎要將它扯出一個洞來。雪賜趕忙放下手中的托盤跑過去，拍著女子的胸口撫慰著，心裏猜她一定是被夢魔給魘住了。
“唉……都病了那麽久了，真是愁死人了……”雪賜一邊喃喃，一邊用手絹拭了拭女子額上的汗珠，看著她這副驚嚇與恐懼，著實擔心得很。
“箭思毰，你可真是幸運啊。”箭竹穀外的落櫻溪邊，金衣女孩雙手抱著，眼裏笑得很邪。
箭思毰打量著她，不是很耐煩，“別賣關子了，說吧，你叫我到這裏來到底有什麽事？”
“上有父母護著，下有哥哥疼著，你可真是讓我羨慕呢。”女孩兩眼彎彎眯著笑了起來，就像金色的月牙閃閃發光，“幸福的你，能否也讓我也感受一下這種滋味呢？”
箭思毰狐疑地退了兩步，不自覺地摸著袖裏的匕首。而那個穿金衣的女孩則毫無忌憚地笑了一聲，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從今往後，隻有我才叫箭思毰，是爹娘的女兒，是月盟的妹妹。”
箭思毰一聽她的妄語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唰”一聲抽出了匕首擋在身前，但那個金衣人好像根本無所畏懼，“你也不用太擔心，我會帶著你父母的寵愛，你哥哥的嗬護好好地活下去，絕不會辜負他們……隻不過，至於你，唉，倒是可惜了。”她頓了頓，金色的瞳孔中撲閃出一種令人迷離的光芒，“但願這七星海棠不會讓你太痛苦。”
頃刻間，她的話語如同萬惡的幽靈一分一寸地纏繞住了箭思毰，死死地勒得她窒息。被下咒的女孩杵在那裏一動不動，隻能眼睜睜看見握匕首的手無力地鬆開，雙腿發軟，眼前一黑，沉甸甸地栽了下去。
泠泠的溪水灌了進來，她隻覺自己掉進了一片汪洋。水浪的衝刷拍打著她年幼的身軀，來來回回地碰撞在山中巨大的岩石之間，眨眼便沒了知覺。
落櫻溪岸，白中夾粉的花瓣如漫天的輕絮飛舞，清泠泠的河中滿是漩渦與深潭。點點的落紅時而輾轉、飄零，湍急而下，時而又周旋、往來，隨波逐流。
床上的女子忽然打了個哆嗦，雪賜連忙為她又蓋了蓋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