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天人合一（五）
張玄歧見她在自己的洞府中打開了一扇方便法門，倒也不覺得意外，只是好奇，這個方便法門能通向哪裡，便問道：「我們去哪裡？」
袁從真沒有理會他，徑自進到了方便法門之中。張玄歧無奈，只好一邊牽著宋璧人，一手扶好背上的樹中怪人，跟著進了方便法門。
等到張玄歧跨過這一扇方便法門，只見迎面而來一道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恰好打在了他的臉上。
抬眼看時，只見眼前竟然是一座幽谷。幽谷的正中，是一方小小的湖泊，湖泊的兩側，沿山體而上，有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清晨時分，霧氣升起，從兩側的山頂漫了下來。這霧氣漫過竹林，緩緩地淌進了湖中，在水面上暈散開來，令這幽谷恍如仙境一般。
張玄歧從壓抑的洞府之中，忽然穿越到了這仙境一般的所在，不由看得呆了。他忽然想起來，袁師道在逍遙山的附近，也有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幽谷。看來真是應了那句話，有其父必有其女。袁師道、袁從真這一對父女的趣味，果然一模一樣。
袁從真帶著他們，沿著湖邊的竹徑前行。不一會，繞過一片湖灣，只見眼前是三間竹舍，依山傍水，一字排開，修建的極為雅緻。
張玄歧跟著進了竹舍，發現各種日常器具，乃至食物飲水，一應俱全，不由得對袁從真大加讚賞。轉念又想，她人在赤城山，曾經當著大家的面，口口聲聲地說過，她生來便是赤城山的弟子。可是，她又偷偷在山外營造了私邸，顯然是為了給自己留下退路，以備不時之需，真的是狡兔三窟了。
袁從真領著他們，在三間竹舍里看了看，給張玄歧和宋璧人分別指定了左右的一間，而中間最寬敞別緻的一間，自然是留給她自己了。她吩咐完畢，便離開竹舍，揚長而去。
張玄歧安頓下來，心弦一松，這時才覺得睏倦難當，當即便躺下休息。這一睡，等到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向晚了。他起身一看，四周萬籟俱靜，宋璧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袁從真卻還沒有回來。他這時已經飢腸轆轆，忙燒火做飯，待到吃喝洗漱過後，便照常歇息了。
過了兩天，袁從真依然沒有露面，張玄歧心裡不由得有些擔心起來。
他回想袁從真在這短短几天里的所作所為，大鬧百花會，與赤城山決裂，無一不是危險至極的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小命不保。但是，袁從真的見識本領，都遠遠超過了自己，自己安坐在幽谷之中，替她擔心，似乎杞人憂天，有些可笑了。
這兩天里，也許是因為脫離了樹榦的緣故，那個樹中怪人的身體表面，開始乾枯起來。從他的頭頂開始，枯乾的身體像是枯死的樹皮一樣，開始裂開，慢慢脫落，漸漸地露出了粉紅色的肉身。
張玄歧看到了，驚訝不已。可惜，袁從真不在身邊，宋璧人既不說話，跟她說話，她也是聽而不聞。在這幽谷之中，竟是沒有人可以分擔一下他心中的訝異之情。
那個樹中怪人的頭部完整地露出來之後，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只是，他的嘴巴動著，發出的卻是咿咿呀呀的聲音，完全不像是一個鶴髮蒼顏的老人，倒像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令張玄歧很是費解。
而且，這個樹中怪人說話時的語氣神情，也活脫脫地像是嬰兒。他明明是滿面皺紋，鬚髮皆白，但是膚色卻像是初生的嬰兒一般粉嫩，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所幸的是，這個樹中怪人很少飲食，不像一般襁褓中的嬰兒，需要有人時刻在一旁守護照顧，張玄歧因此省了不少事。
又過了兩天，這個樹中怪人的身體，自胸口以上，已經恢復正常。他牙牙學語，學得極快，這時說話變得奶聲奶氣，像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說話雖然有時顛三倒四，但是說的又多又快，樂此不疲。
張玄歧從來沒有帶過幼兒，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同時越來越好奇：這個樹中怪人，外形上明明是個年近耄耋的老者，怎麼心性上卻變成了孩子，而且又重新開始慢慢長大？
接下來的幾天，張玄歧被這個樹中怪人給羈絆住了，袁從真許久沒有回來，他也沒空多想。
他悉心照顧這個樹中怪人，很快便發現，每過一天，這樹中怪人就好像尋常幼兒長大了一歲似的，身體上雖然變化不大，但是心智上卻是明顯越長越大。
只是，這樹中怪人身上的木質身軀，到了腰部的位置，便停止了變化，以致上半身雖然恢復成為肉身，下半身卻仍然是一截木頭。
忽忽之間，十餘日便過去了。這樹中怪人與張玄歧朝夕相處，經他親手照顧，對他很是依戀信賴。只是，漸漸長大以後，這樹中怪人的話語便少了很多，時常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作沉思狀，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一日，袁從真忽然翩翩歸來。張玄歧驀地見到她，這才想起，她這次出門，已經半月有餘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做過什麼事。
袁從真乍一見到樹中怪人變成了這副模樣，倒是吃了一驚。那樹中怪人每天與張玄歧、宋璧人朝夕相處，這時見到幽谷之中，突然多了一個陌生人，不僅不覺得意外，反而似乎對袁從真大有興趣，時不時地拿眼睛偷瞄她。
袁從真察覺到了，見他看自己的眼神很是大膽放肆，狠狠地瞪了他幾眼。那樹中怪人不以為意，眼光仍然不時地在袁從真的身上遊走。袁從真很是氣憤，但是似乎對這個樹中怪人有些忌憚，一時不敢拿他怎麼樣。
又過了兩日，午間時分，幾人正在圍桌吃飯。那個樹中怪人吃著吃著，忽然停住，將竹筷往桌上用力一拍，大聲叫道：「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袁從真這兩日里對他一直忍耐，這時見他一拍之下，一桌子的飯菜都被他震翻了，桌上汁液橫流，再也忍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大聲喝道：「好好地吃飯，你鬼叫什麼！你這半截爛木頭不需要吃飯，我們還要吃飯！」
那樹中怪人斜著看了她一眼，嘿嘿笑了兩聲，便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樹中怪人忽然說道：「老夫修行七十年，已經是半仙之體，到頭來怎麼會變成一塊木頭，又怎麼會返老還童，變得像嬰兒一般，你們就一點都不好奇么？」
張玄歧見他說話的語氣神態，全然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但卻口口聲聲，自稱已經修行了七十年，此情此景，實在是太過詭異，莫不是鬼怪之類的借屍還魂，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正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聽見身旁的袁從真顫聲問道：「你……你這是天人合一大法？」
那樹中怪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姑娘倒是識貨，老夫修習的，正是天人合一大法！老夫原本藏身在千年古樹之中修行，眼看著就要功成圓滿了，不曾想，在緊要關頭遭人暗算，困在了樹中，算算已經一年有餘了。若不是老夫靈性未泯，施展曠世神通，指引你們兩個小娃娃前來搭救，我這一身通天徹地的本領，只怕要與那千年古樹同朽了。」
張玄歧從未聽說過什麼天人合一大法，又想他如果真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又怎麼會被困在樹中，成了一截木頭？何況，自己將他從樹中救出來的時候，他沒有知覺，像是出生不久的嬰兒一般，又有什麼靈性可言？因而，他聽了樹中怪人的這番話，心裡無動於衷。
而且，他見那樹中怪人話語間很是自負，明明是自己將他解救出來的，他卻偏說是他施展神通，指引他人前來搭救，對自己沒有一絲的感激之意。張玄歧的心裡，不由得對這樹中怪人有些反感。
反倒是袁從真，聽到這樹中怪人承認修習的是天人合一大法，頓時改顏相敬，恭恭敬敬地問道：「老前輩道法通神，我們都見識過了，不知道老前輩仙鄉何處，在哪座仙山修行？」
張玄歧見她此前管那樹中怪人叫爛木頭，此刻忽然一口一個老前輩，對那樹中怪人大獻殷勤，前倨後恭的樣子，令人十分不快。心想她是逍遙山仙師袁師道之女，又是赤城山的十二執事之一，身份顯貴，非比尋常，當著自己的面，何必要做出這個姿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只見那樹中怪人嘿嘿笑了兩聲，說道：「老夫茅宗一，你這小姑娘倒是有些見識。」
茅山宗師茅宗一的大名，在五山之中如雷貫耳。張玄歧見這個樹中怪人說他是茅宗一，震驚之外，不由得半信半疑。他看向袁從真，只見她的神色十分自然，似乎早就知道了樹中怪人的真實身份。
茅宗一自報身份之後，袁從真跟他說話，便處處賠著小心。她此前對茅宗一大為不敬，此時自然不再提起。同時，她恭恭敬敬，將茅宗一單獨安頓在了自己的那間竹舍，自己則搬到側室，跟宋璧人住在一起。
沒過兩天，袁從真忽然說茅宗一行動不便，獨處一室，不能沒有人照顧，竟然搬到了茅宗一的房中，跟他同居一室。
張玄歧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五味雜陳，卻又無話可說。
袁從真對他越來越疏遠冷淡。他心中苦悶，只想離開這個幽谷，一走了之。但是能去哪裡，他心裡又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