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廟驚變(四)
蕭玄直慌忙脫下自己身上的長衣,裹在張玄歧的身上,又將他一把抱起,只見張玄歧渾身冰涼,雙目緊閉,知道他年小體弱,此番下來,只怕要丟了性命。蕭玄直一時茫然無措,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袁師道。
袁師道說道:「如果袁某所料不錯,那娘娘廟中便有一物,可以救下這孩子的性命。我抱著他步行,你跟隨我前去吧。」說罷接過張玄歧,橫抱在懷,踏步而去。
蕭玄直的右腿才邁出去一步,袁師道已經走了好遠。只見白茫茫一片雪地之上,他一襲灰袍,衣帶飄飄,宛若天人下凡一般,竟似在雪地上凌空飛行。
蕭玄直見袁師道不過與自己年紀相仿,既已貴為逍遙山的一山之主,而道行又是如此的高深,當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由得心中又羨又妒,自知腳力遠不如他,這樣走下去實在難以跟上,只好不斷地移形換影,追到他身後的不遠處,不遠不近地跟著。
不消片刻,二人進到了娘娘廟的正殿之中。袁師道將張玄歧交與蕭玄直,轉身對著那殿中供奉的花襖村姑塑像,雙手作了一揖,道一聲得罪,便雙手將那村姑塑像搬到一旁,又袍袖一拂,也不見他動手,那村姑塑像身下的水缸,便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袁師道揭開鍋蓋一看,缸中尚有半缸清水,心中一喜,便轉身將張玄歧抱入水缸。只見那水缸中的水,頓時便漫了起來,將張玄歧脖子以下都浸入水中。
蕭玄直在一旁不明所以,看得瞠目結舌,心想寒冬臘月,這半缸水居然沒有結冰,已是奇事一件,而師弟已然凍僵,再泡在這冰水之中,豈不是要凍死在當場。
他正要出言阻攔,只見那缸中之水竟似一件活物,沿著張玄歧的頸部肌膚,向上流動漫開,不一會,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泡,將他露出水面的頭部包裹了起來。張玄歧一呼一吸之間,那水泡也隨之忽大忽小,看上去甚是神奇。
張玄歧身在水中,頭部在那氣泡之中,過不多久,只見他的頭上冒出縷縷的白汽,白汽將那水泡充滿,終於破碎了開來。張玄歧原本凍得發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紅潤起來。
蕭玄直大喜,一邊忙不迭地向袁師道致謝,一邊問道:「袁仙師,這缸中之水從何而來,居然這般神奇?」
袁師道說道:「這是天地鴻蒙初開之時的第一場雨水,千萬年之中,吸取了天地日月精華,具有靈性,乃是天下萬水之母,前輩修行之士稱之為天一真水。」
袁師道轉身環顧了一下大殿,接著又說道:「故老相傳,北方的水母宮,南方的龍王廟之中,都藏有這天一真水,只是年深日久,世亂多變,大多不知去向了。此地僻處江灣,想來變亂較少,所幸還留有上古的天一真水。此水袁某也是只聞其名,今日才首次得見……上仙庄,上仙庄,瞧這個地名,只怕從前真有些神仙遺迹,也未可知。這座娘娘廟如此古舊,看情形應是水母宮。只是,為何供奉這樣一個鄉俗村姑,袁某也是不得其解。難不成,這便是水母娘娘的真容,那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天龍山位於西南,蕭玄直從未見過水母宮,也未曾聽師友談過水母娘娘之事,當下無話可說。他見張玄歧面色如常,便將他從水缸中抱了起來,只覺得缸中之水不冰不熱,泡在其中極為舒適。又見自己的雙手及衣袖浸入水中,抬起之後,卻是滴水不沾,張玄歧泡在缸中,本來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此時身上也是毫無濕痕,不由得嘖嘖稱奇。
袁師道隨身取出了一個透明琉璃小瓶,裝了大半瓶水放在水缸之旁,又取出一小撮丹砂投入瓶中,只見瓶中之水頓時變色,奇的是,那缸中之水也同時變紅。不一會,那丹砂溶入水中,紅色漸漸消失,瓶中之水、缸中之水又同時回復了透明。
袁師道忍不住讚歎道:「真是天工造物,妙不可言!天一真水不愧為天下萬水之母,既能夠通天下萬方之水,又能夠容世間一切可溶之物。今日機緣巧合,且取半瓶,餘下的便留給有緣之人吧。」
蕭玄直見袁師道將那半瓶天一真水鄭重收好,知道這天一真水十分稀罕,可遇不可求,也有心要收藏個一瓶半瓶,奈何他們出逃在外,隨身沒有攜帶合適的容器,些許小事,又不便向袁師道開口商借,只好暫時作罷。他在心裡默記上仙庄的方位,想著日後定要另尋機會,來取一些這天一真水。又見張玄歧已經醒轉了過來,他不待袁師道開口,便動手將那水缸和村姑塑像,一一搬回了原位。
二人見張玄歧死裡逃生,體力未復,當下也不著急趕路。蕭玄直出門尋來一些枯枝碎葉,生了一個火堆,給張玄歧取暖。三人在供桌前各取了一個蒲團,向火席地而坐。
蕭玄直回想這半天的遭遇,心中無數的疑竇,一時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便隨口攀談道:「袁仙師,弟子不明白,那定魂珠究竟是怎樣的神物,竟然能令雪獅子活了過來?弟子自小便投入天龍山的門下,從來沒有聽同門提到過這件神物。」
袁師道本來若有所思,這時斜看了他一眼,目中寒光一閃,反問道:「那定魂珠與雪獅子從何而來,蕭道兄當真一無所知?」蕭玄直見他神情話語中大有怒意,心中一震,不禁面露惶恐之色。
袁師道見他如此,臉色稍轉溫和,緩了緩,慢慢說道:「定魂珠,顧名思義,自然指的是能定住人的魂魄,不讓逝者的魂魄灰飛煙滅。據說,當年漢武帝寵幸的李夫人英年早逝,武帝懷念佳人,相思成疾。這時,有修行之士前來進言,說是能將李夫人的魂魄召回陽間,與武帝相聚。武帝聽了這話,自然心中大喜,便命那人在宮中設壇作法。果不其然,施法之後,隔著一層紗簾,武帝便真的見到了李夫人的身影。那李夫人的魂魄能重返陽間,與武帝相聚,而沒有魂飛魄散,自然便是定魂珠的功勞了……至於此珠的來歷嘛,則是頗為傳奇。有人說是紫雲山的百目道人,天生異相,出生之時,渾身上下,長了無數顆眼珠。百目道人成年之後,際遇非凡,修鍊成極高的道行,便將他身上多的眼珠,一一摘下,煉成了定魂珠。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未必可信。定魂珠以及眾口相傳的定風珠、辟雷珠之類的寶珠,究竟是天生的寶物,還是世間高人煉製出來的奇珍,只怕當今世上,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袁師道沉吟了片刻,又說道:「以今日所見,那定魂珠能夠操縱得了雪獅子,可見此珠不單能定人魂魄,恐怕還能控制一些沒有魂魄的物事。只是,施法之人如何通過定魂珠來操控那雪獅子,袁某不明其理,也頗為不解。而操縱雪獅子來擄劫小女,雖然出人意外,能收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效果,但是手段未免太過拙劣了,實在不像是高人所為……」
蕭玄直適才被袁師道冷眼一覷,心中發虛,這時略一思索,知道袁師道乃是起了疑心——天龍山人先是假借舞龍來擄人,失利之後,竟然又操縱起了雪獅子,二次出手,擄走了袁從真。
蕭玄直自幼生長於天龍山,雖然學藝不精,但是對於本門所學,還是知之甚詳。這種以定魂珠驅使雪獅子的法術,他平生聞所未聞,因此在心中斷定,此事絕非天龍山同門所為。但如果是他山之人,施法劫走了袁從真,那想必是為了紫府神宮之事,卻又何必在這裡橫生枝節,同時劫持師弟張玄歧呢?
袁師道本來若有所思,這時忽然向蕭玄直問道:「方才廟中相談,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詢問蕭道兄,尊師張仙師仙逝未久,何以天龍山就到了這步田地?」
蕭玄直一見到袁師道,便知道他必然有此一問,當下肅顏端坐,斟酌一下言辭,徐徐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十二年前,先師赴過紫府神宮之約后,不久便回到了天龍山。自古以來,去赴紫府神宮之約的高人,從來都是一去不返。先師竟然能夠全身而歸,真是破天荒的大事。但是,我們一眾弟子見到先師歸來,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山中大事未定,有先師回山主持,自然百事順遂;憂的是,先師去了紫府神宮,卻未能身登紫府,飛升成仙,其中必然發生了重大的變故。而先師一向鍾愛的嫡子張玄策師弟,此前竟在山上憑空消失,不知所蹤。因此,全山弟子都是惴惴不安,惟恐出了差錯,一不小心觸怒了先師。
「果不其然,先師回山之後,性情大變,竟像變了個人似的,師兄弟們動輒得咎,三天兩頭,便有人遭受皮肉之苦。齊玄陽、尹玄彤兩位師兄,平素很得先師的歡心,不知何故,得罪了先師,惹得先師勃然大怒,竟然被先師齊根斬去了雙腿,又用邪葯化身散,將二人上半身的殘軀拼接在了一起。兩位師兄痛不欲生,卻又因為先師令人嚴加看管,二人求死不得,當真是生不如死……
「這些還尚在其次。有一日,與先師一向交好的孫道乾師叔,不知道為什麼,與先師在紫陽宮大殿中吵了起來。我們師兄弟聞信,急忙分派人手,敦請幾位素有威信的師叔伯,前去勸和。等到我們趕到紫陽宮大殿之外,只聽見孫師叔如癲似狂一般,口中大喊大叫,說什麼虎毒不食子,又說什麼好好的天龍山,就要葬送在你的神仙夢裡。我們師兄弟都知道,孫師叔孤身修行,膝下無子,對張玄策師弟一向視如己出。聽了這話,大家心中都是一驚。但是張玄策師弟失蹤之時,先師人在紫府神宮,並不在山上,況且,張玄策師弟的生死,還是未知之數,不知道孫師叔為何要說這些話。而先師聽到這話,頓時怒不可遏,突然暴起,一個掌心雷打在孫師叔的眉心之上。我當時耳聽著身邊的師兄弟齊聲驚叫,隔著門窗只聞到一股焦糊味,待到湊到門縫一看,才發現孫師叔被先師的掌心雷擊中,瞬間燒成了一堆黑炭似的骨灰……」
袁師道聽到天龍山的這一段慘劇,雖然明知事隔多年,還是聞之驚心不已,這才知道,十二年之間,兩次紫府神宮之約,天龍山當真是變故迭出,只不過天龍山門禁森嚴,外人不得而知罷了。
袁師道緩緩地站起身來,仰頭嘆息道:「孫道乾師兄是我的舊交,人品修為,都是上上之選,多年不聞音信,只道他在避世修行,參悟大道,不料竟然遭此橫禍……」
他頓時回想起,十二年前,紫府神宮之約過後,與天龍山張仙師相見時的情形,張仙師喪魂落魄的神情,猶然歷歷在目。其後天龍山劇變的起因,袁師道的心裡,此刻已經猜中了十之八九。
袁師道不禁想起,日前自己第二次前往紫府神宮的經歷,又何嘗不是慘痛至極,心潮澎湃之下,忍不住仰天長嘆:「紫府神宮,紫府神宮,其中操縱主宰的,當真便是天上神仙么,所主到底是吉是凶?」
蕭玄直見他忽然神情大變,眉目間滿是蒼涼悲哀,彷彿人一下子精神喪盡,盡顯老態,心中大感震動。蕭玄直頓時想到來,當今之世,去過紫府神宮而又全身而返的,只有先師張仙師與袁師道二人,先師已經亡故,現下只有袁師道知道紫府神宮的個中情形。先師去過紫府神宮之後,行事大變,判若兩人,而袁師道又是如此。由此看來,紫府神宮之中,必然有著不為人知的曲折隱情。
這個令天下無數修行之士無比嚮往的紫府神宮,其中到底藏著什麼秘密,蕭玄直的心中,自然也是十分好奇。但是,他想到自己身份修為低微,實在沒有資格同袁師道談及此事。再者,以袁師道的曠世神通,兩度前往紫府神宮,最後都未能如願,憑自己的淺薄修為,此生顯然與紫府神宮無緣,多問也是徒勞,只會平添煩惱,便硬生生地,將一肚子的好奇疑問壓了下去。
他正要接著敘述天龍山上發生的變故,袁師道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你那張玄策師弟在山上失蹤之前,可有什麼異樣?」
蕭玄直見他適才還是情緒激蕩,不能自持,忽然間便冷靜了下來,問了這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心裡頗為詫異,想了想,說道:「我平日里很少與張玄策師弟來往。不過,聽其他的師兄弟在事後說起,在先師去赴紫府神宮之會前後的那段時間,張玄策師弟性情大變。以往他跟一眾師兄弟關係極好,經常在一起玩樂。可是那段時間,他忽然跟大家疏遠了,開始獨來獨往。更奇怪的是,有師兄弟親眼看見,他一個人的時候,竟然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袁仙師,你說這事怪不怪?」
袁師道聽他這麼說,點了點頭,緩緩地說道:「這便不奇怪了!」
蕭玄直見袁師道是一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又不便再詳細打聽這事,便又接著之前的話頭說下去:「孫師叔死後,先師大概心中有愧,以傳聲筒留下一段口信,交待了山中事務,便外出雲遊去了。先師這一去,了無音訊,張玄策師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是音信全無。眾位師兄弟私下議論,張玄策師弟只怕真像孫師叔所說的,已然不在人世了。但若說是先師為了成仙,而狠心殺子,造下這般駭人聽聞的人倫慘劇,卻是無憑無據,而且太過匪夷所思,大夥誰也不敢這麼說……大約過了兩年,一日,先師突然回山,帶回來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先師召集全山弟子集會,當著全山上下,先師指著那孩子,說是他的子嗣,也即是日後要繼承仙師之位的天龍山嫡子,這便是張玄歧師弟了。」
張玄歧身為天龍山嫡子,記憶中自小便在山上長大,此時卻是第一次聽人說起自己的身世來歷。回想起來,自記事起,他雖然名義上身份尊貴,但是生父張仙師對自己一向頗為冷淡,周圍的師兄弟,對自己表面上自然是恭敬有加,實則敬而遠之,處處排擠疏遠。只有蕭玄直師兄,奉命代師授業,於自己有半師之誼,加上他跟其他師兄弟不甚合得來,於是待自己便格外親近一些……原來,天龍山上曾經發生過這些劇變,張玄歧不禁對自己的身世來歷,多了一番好奇。
只聽蕭玄直接著說道:「先師回山之後,雖然帶回了張玄歧師弟,但是性情並沒有好轉,反倒更加暴戾。十年之中,好幾位德高望重的師叔伯,紛紛離山而去,一眾師兄弟也都是心灰意冷,天龍山上人心離散,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直到數日之前,先師不幸仙逝。消息傳出的當日,此前離山的七位師叔伯,不約而同,齊齊在山上現身。在先師的靈堂上,他們眾口一詞,推舉了林道靖師叔,為天龍山第七代仙師。不曾想到,同門之中,十成人里,竟有八九成歡呼贊同。這時我才知道,先師生前倒行逆施,已經逼得一眾仙師派同門紛紛轉投了本師派。本師派一夜坐大,已經掌控了全山。我見大勢已去,趁著本師派眾人夜宴慶功,疏於防範,連夜帶著張玄歧師弟,逃出了天龍山……」
袁師道聽到這裡,忽然打斷他的話,說道:「日前在泰山之巔,我聽人說起什麼天龍七聖,便是你的這七位師叔伯么,當真好大的口氣!當年地仙五祖造化通神,創下五山偌大的基業,也不曾這麼稱神稱聖!」冷笑一聲,又說道:「你帶離天龍山的,果真只有你這小師弟么?」說罷兩眼一瞪,冷冷地看著蕭玄直身後背負的長形包裹。
蕭玄直心中大驚,手腳一慌便要起身,掙扎了幾下,知道徒勞無益,終於還是頹然坐下,說道:「不瞞袁仙師,天龍山仙師的法劍,此刻便在弟子的身上。」說罷,深吸了一口長氣,定了定神,解下那長形包裹放在身前,又說道:「這便是我天龍山第一代張仙師傳下的伏魔劍。袁仙師今日若是要取,弟子也留不下這劍。只是這劍乃是天龍山仙師的信物,袁仙師取之無用,如果貿然取了,只怕會有些後患……」
袁師道冷笑一聲,傲然說道:「你也太小看袁某了!莫說你們天龍山張仙師的伏魔劍,未必就比得上我逍遙山許仙師傳下的辟邪劍,即以袁某的道法修為,難道要仗著一柄古劍,方能縱橫天下?」
逍遙山許仙師傳下的辟邪劍,袁師道自小便很熟悉,瞧上去不過是一柄尋常鐵劍,平平無奇。他此時提及辟邪劍,不過是想表明對伏魔劍的不屑一顧。實則天龍山伏魔劍名滿天下,到底有什麼神異之處,他心中一無所知。
蕭玄直聽袁師道這麼說,心中頓時一寬,當下小心地收起包裹,一邊賠笑道:「弟子小人之心,袁仙師不要怪罪。這劍不過是我天龍山傳法傳宗的一件信物,並非什麼奇珍異寶,更沒有任何神通可言。弟子與師弟前往茅山,還要憑藉這劍,證明師弟天龍山嫡子的身份。若是不幸遺失,天龍山張仙師這一脈,真的便要絕了。」
袁師道聽他說完這些,不再言語,閉目靜坐養神。三人默然對坐,預備在娘娘廟中歇息一晚,等待張玄歧體力恢復之後,再一道動身上路。
(本書已完稿,全書2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