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惡果(下)
「漁翁」轉首目注蒼炙離開,直到被混戰的眾人隔開視線,竟倏地一把推開少婦,同時口中壓低聲音急道:「快走!我來擋住……呃!」
或許是受過於激烈的情緒影響,一句話沒說完,便又吐出了一口鮮血,淋在黃白相間的砂石泥地,便如同在上面傾倒了一瓶赭紅顏料!
這一幕,終於將少婦心中緊繃著的那根弦扯斷,蓄滿眼眶的淚水決堤而出,在裹滿汗漬塵灰顯得異常狼狽的臉上,犁出一道道光潔濕痕。
「別說了……先別說了!算我求你……」
幾乎是手足並用地爬到他身邊,明知這不過是徒勞,少婦卻扶著他的腰背,一個勁地用衣袖為其擦拭嘴唇下頜上的污漬,同時用如同泣血的聲音苦苦哀告,彷彿只要能夠減輕其哪怕一丁點兒的痛苦,無論讓她做什麼也都心甘情願!
「走!在這裡陪葬……根本毫無意義……」
可是「漁翁」卻再次將她一把推開,目中的痛苦之色,簡直濃到令人不忍直視。
——陪、葬?毫、無、意、義?
少婦手足僵硬地跌坐於地,聽了這話心中只覺猶如刀絞,紅腫的雙目淚如雨下,兩顆皓齒緊緊咬住淡紅下唇,腦中回蕩的,全是在澗洄陽樓上的那番「驚天秘聞」,心神恍惚中,便沒忍住將內心最難以理解的問題道出!
「那你呢……這樁『心愿』並非『鐵償』,你究竟為何……要死拼到底?」
眼見他面現愕然,卻並無否認之意,少婦心中最後一點『幻想』也被打破,不禁悲從中來無以復加,失聲痛哭道:「便是刀頭舔血的賣命營生,也總有個輾轉餘地罷……難道『從未失手』這四個字,對你來說竟比性命還重要?」
「再不走……就真遲啦!」「漁翁」瞪大雙目極力勸解,對她的詰責視若罔聞,滿心苦楚所想著的,都是如何說服她速離此地。
可是少婦的目光卻異常執著,婆娑淚眼目注「漁翁」毫不妥協,彷彿得不到答案便永難釋懷,根本不在乎「錯失良機」,轉瞬之間便將後者逼得仰天閉目無奈嘆氣。
「我老啦……對『他』來說……統率一部……也不再合適了……」
少婦的眼睛越睜越大,其中神色,經歷了乍聞之後的渾無預料,隨即逐漸變成了荒誕怪謬,呆愣了片刻方慘笑著連連搖頭。
「我不信……我不信!若是派人來送死,『地藏』……怎麼可能會選你?『索』字部幾十年來,何曾有過比你更出色的頭領!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騙我……你還想騙我!」
「漁翁」定定地看著她的臉龐,表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嚴峻,這原本是最令少婦感到敬畏的神色,但此刻卻如同火上澆油一般,直將後者刺激得完全豁出去了。
只見她狠狠地揩了一下眼睛,抹去泥灰的肌膚,在夕陽斜照下愈見白皙光澤,然而雙目中卻充滿了悲戚和怨憤,三十多年以來,竟第一次對他口出譏諷!
「怎麼……怪我說得太多?你如今都要死了,難不成還想為他盡忠么?哈哈……」
「漁翁」聞言面上一黯,至此終知她態度堅決無可轉圜,不管激戰中的雙方是否有人聽清,但如此毫無顧忌地將這等核心隱秘當眾吐出,已然是鐵了心要與自己共赴末路,一時之間只覺心喪若死。
轉顧不遠處還在拚命抵擋攻擊的八、九名箭手,耳中聽著慢慢減弱的廝殺聲響,過了片刻,才從唇間低聲吐出了幾句話來,如果不是少婦耳力過人,恐怕便要被淹沒在兵刃交擊或者人喊獸吼聲中。
「……我這麼做……既為了組織……也是為你……」
「哈!為組織……也為了我?」少婦凄然一笑,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望著他的側臉認真想了想,才緩緩點頭道:「……不錯,咱們的命都是組織給的,為其而死……不管是不是像你這般愚蠢,本也應該!可為了我這種話……你怎麼能夠說得出口?」
講到這裡,少婦攥緊雙拳閉起了眼睛,塞滿胸臆的痛苦、懊悔、埋怨、激忿等各種情緒交織混合猛烈爆發,陡然發出一聲尖喊悲呼道:「我只要你活著!好好活著!」
——但你明明有得選擇,卻毫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這也算為我么?這算是哪門子為我!
「漁翁」無法置信地望著她,如此痛心疾首、狀若瘋癲的失常模樣,在兩人有限的相處時光中,是極度陌生的。
其言外的控訴無須出口,便已清楚明白地「刻」在了他的心底,從未有一刻如眼下這般,令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深深辜負了眼前之人。
沉埋的情感再也無法抑制,「漁翁」忽然伸出右手,替她拭掉臉上的淚珠,這等罕見的肌膚相親,直接讓少婦驚愣在原地,彷彿立時化作了木雕石塑。
便在此時,山道間傳來了密集的奔跑之聲,其間隱約更有高聲呼喝急令催促,這忽來的響動意味著什麼,兩人均十分清楚,但卻沒人望上一眼,只是安靜地品嘗著最後的「奢侈」。
「漁翁」細心地為少婦整理儀容,目中的柔情逐漸轉變成歉疚,雖然胸口的脹痛愈發強烈,但還是強笑道:「當年我本不該……將你撿回……後來更不該……對你動心……否則也無須……面對今日……這一切都怪我!」
少婦只是痴痴地回望著他的眼神,聽其主動攬錯便要搖頭分辯,可是唇瓣卻被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住。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那已不重要……其實『他』早就……察覺到了……這是我的選擇……沒成想到頭來……還是連累了你……」
一番話猶如石破天驚,將少婦震懾得完全呆住,幾乎是頃刻之間,便將所有「矛盾」的地方想了個通透,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耿耿於懷的真相竟是這般!
——原來你是借這件任務,來與「地藏」達成默契,用自己的事敗身死,來換取某個無知傻瓜保命撤退……
——這便是你苦心孤詣所謀求的么?你究竟憑什麼以為……沒了你她便可以像個沒事人一樣好好活著?
少婦麻木地睜著雙眼,任憑淚水滑落臉頰,心中空落落的毫不著力,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摔成了粉碎。
儘管早已料到說出實情,或許會對她造成無法預料的傷害,但真的面對這種時刻,「漁翁」卻還是有點難以承受,然而比起讓她死不瞑目,自己寧肯被她怨恨。
「雙娘……我是一名棄嬰……沒有組織……早已餓死荒野……此生所願……無非捨命以報……但再鋒利的刀……也會怕水……一旦生鏽即成廢鐵……身為殺手……有些忌諱……是絕不可犯的……否則必將自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