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典(一)
烈煜目光如電急視北邊,未幾,伴隨著鐘聲消止的最後餘音,神眷宮正面那兩扇厚重髹漆、金紅相映的包銅木門,終於自外而內地緩緩打開!
幾乎在門開的瞬間,笙鳴鼓震乍然而響,彷彿是預告一般,才初初調動起廣場上引頸以待的人群情緒,便又忽轉靜默。
隨著三尺六寸的厚重門扇,碾過滑槽的沉悶「咕嚕」聲不斷響起,高達三丈的宮門徹底洞開,那張朱赤為底,上鐫金字「神眷宮」的巨型牌匾之下,兩排身著大紅宮廷樂手禮服,手持三七長笙的數百名青年男子齊聲演奏,身體隨著音律左搖右晃,腳下踩著如浮雲流水般的奇特步伐魚貫而出。
等笙隊完全行出,其後相隔不遠,又是數百名裝束近似,但體格明顯強健些許,手持木槌、腰挎大鼓的青壯男子緩緩走出,一邊踏著充滿陽剛氣息的整齊步伐,一邊和著竹笙不時敲擊鼓面,氣勢風格與前隊迥然不同,但二者一陰一陽,卻更相得益彰!
兩隊依次跨過衛渠大橋,直穿宮前通衢大道,向著廣場緩慢但堅定地走來,齊心協力相互配合之間,將一首旋律悠揚、娓娓動聽的宮廷禮樂呈現於十數萬人耳中,祁祀盛典至此,可算是正式揭開了大幕。
廣場內圈東面涼棚之下,靠近「大日君父」爍煌石像的首排右側,一張視野良好的木幾之後,坐著一名四十許歲,頜下蓄著一茬半長須髯,看起來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中年文士,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樂隊演出。
只見他頭戴豎直方冠,一支簡樸長簪橫穿冠底束住頭髮,而身上則穿著一襲大寧王朝京官式樣的紅黑相間官服,夾在四周服色各異的諸國使節和蠻族首領中,倒更與今日的慶典氛圍相應相襯。
二十餘尺以外,在他左手方僅相隔數鄰的座位上,此時卻有一名金髮藍瞳、氣度不凡,身著一領紋飾精美、用料考究的崗息帝國貴族式樣白色長袍的英俊男子,用著饒富況味的目光在仔細打量他。
或許是被注視久了心生感應,也或許只是無意之中的一回首,大寧王朝與崗息帝國這兩個各自雄踞東西大陸的國家,此次所派遣來觀禮的二位使節終於四目交匯,本來應是有些尷尬的場景,結果後者非但不覺窘迫,反而還露出一抹燦爛笑容,並手舉茶杯向前者致意。
頜帶須髯的中年文官微微一笑,面上神情毫無被人暗中窺視的驚奇意外或者懊惱不快,見狀竟也如回敬一般優雅從容地舉杯相應,二人以茶就唇,各自輕啜一口后,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往樂隊身上,彷彿剛才的事情根本不曾發生。
廣場上當下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緩步行進的樂隊身上,些微小插曲,差點兒便沒有被其他人察覺到——而之所以說是「差點兒」,自然是因為有心之人的存在!
處在二人之間的後排位置,一名面目粗糲,梳著滿頭細碎髮辮,斜跨躂丹汗國傳統黃色羊皮長袍,將一隻粗壯胳膊坦露在外,一見便知其蠻族身份的胖大男子,始終有意無意、十分小心地觀察著二人動靜,之前一幕的種種細節,自然被他鉅細靡遺地收入眼底。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黃雀」之所以如此完美地避過了「螳螂」和「蟬」的感知,除了天生謹小慎微以外,蠻族男子那雙眯成一條線縫,不仔細看還以為正在假寐的狹長眼睛,自然是功不可沒!
不過話說回來,「黃雀」、「螳螂」和「蟬」的劃分,從來都不是這麼簡單明了的,要是放在國與國之間的博弈中,如果非得論出個誰做獵手誰成獵物……便只能端看誰更為機警,誰更加高明罷了!
此時笙隊已抵達內圈三區與中間三區的相隔地帶,只見為首兩名樂師毫不停頓地左右一分,後面之人隨即也紛紛轉入鋪滿紅毯的環道,行進步伐比之剛才略微加快了少許。
於是等到隊尾越過中間三區與外圍三區的分界線,緊隨其後的鼓隊,便也依葫蘆畫瓢地轉入了最外面的那條紅毯環道,打頭鼓手甚至立即邁步奔跑起來,帶領著身後眾人迅疾前行,速度比笙隊快了三倍不止。
「來了!來了!」
坐在內圈西面涼棚之下的烈煜眼尖,已看清了鼓隊身後那兩行嬌小的身影,忍不住手撐木幾身體前傾低呼出口。
「嗯?什麼來了?」正以自認為最具魅力的眼神,將附近幾名相熟少女挑逗得或面紅耳赤或微嗔薄怒的皓灼,聽到好友聲音頓時精神一振,匆忙轉過頭來,順著烈煜的視線急急瞧去,然而等到看清其口中所指時,卻不免大失所望,除此之外還有點疑惑。
「……嗨!我還以為什麼呢?不就是些小丫頭片子么?長得乖巧可愛些肯定是有的啦……可至於讓你這麼大驚小怪嘛!」
「……你懂個屁!」烈煜狠狠看他一眼,刻意壓低的腔調里滿是惱火,不僅如此,說完還不忘用目光朝著右後方留出的過道上飛快地瞟了一下。
皓灼見狀有些摸不著頭腦,等終於會過意來稍稍轉首,便只看見了不遠處,戍衛長彷彿要殺人一般的目光!於是急忙扭頭輕咳一聲,以略微緩解此刻內心的尷尬。
烈煜專心盯著鼓隊身後,一時也不再理他,等到皓灼口中的「小丫頭片子」們漸次清晰映入眼帘時,這才頭不動眼不轉地小聲開口。
「……槿蘿在裡面。」
「……啊?」皓灼這次多少吸取了點兒教訓,也學著烈煜的樣子低聲回應,語氣中明顯透著幾分意外,「她不是才剛過完九歲生日么?這麼快就能當『花童』啦?」
「『花童』……你妹啊!那叫宗女儐相!」烈煜冷硬的口吻中,隱約有一絲氣急敗壞的銼牙聲。
「好,好……我知道啦!」皓灼的話語滿是敷衍和憊懶,絲毫沒有一丁半點的重視意味,「不過那是你妹,可不是我妹哦……」
烈煜翻了個白眼,這回再沒忍住轉頭的衝動,乜視而去的目光極為危險!
「好了啦,逗你玩的!」皓灼嘻嘻一笑,隨即終於換了副稍微認真點的表情道:「……可你還沒告訴我,她是怎麼當上這個『宗女儐相』的呢?一般不都是要十歲以上么?」
「……是她自己主動向宗王請纓的。」
「……然後她的宗王娘親就答應啦?」
「……要不然呢?」烈煜再翻了一個白眼。
這回輪到皓灼有些無語了,呆愣了片刻正要開口,卻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一雙迷濛俊眼漸轉清明。
「等一下!之前你說我『欠著一個道歉』的人……該不會就是指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