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何愁白髮生

  第二天，啟萬里暫時沒有帶上巫嬋。

  他依然覺得這個女人太奇怪，決定讓她留在雷崇的船上，同時，他也悄悄留下了一盆看似普通的盆栽在巫嬋的房間，這盆栽上的小樹是經由他調製過的，雖然不可能起到攝像頭那種功能，但是對於身周所處環境會更加敏感，等他再次回來的時候，這株小樹會告訴他，這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不尋常的事。

  另一方面，此行是去找林雅玄，還有可能會再見一次啟千尋也說不定，帶著她實在太不方便。

  因此，雖然巫嬋百般懇求，他也僅僅只是好言寬慰幾句之後，便交待雷崇安排人照顧好她，自己飛快地飛離了船隊。

  啟萬里並不確定林雅玄是否依然還在那座他們之前休整的島嶼上，但考慮到自己這個外甥女有著「你想她、她就會來」的奇異本事，他倒也不怎麼擔心。

  在全速飛行的情況下，一天半之後，午後時分，啟萬里落在了那無名的海島上。

  「嗯？沒有看到雅玄，是在屋裡嗎？」

  他四下看了看，發現並沒有人出來迎接自己。

  「也是，人家畢竟是八階大佬，雖然算是我的晚輩，但我也不能架子這麼大對不對……」

  啟萬里呵呵一笑，兀自往庭院里走去。

  看似小小的庭院，其實彎彎繞繞、走廊假山，輕易地將庭院分成了許多互不相關的部分，似乎有點奇門遁甲的味道，如果不知道走法，你可能永遠都無法找到其中的某個小院。

  當然，除非從天上直接飛入庭院、或用蠻力破牆，不過這裡是整個海洋上最強大、最有地位的一對母女匿居的地方，真要有人來，也不可能這麼放肆囂張。

  啟萬里當然知道該如何走，他繞過幾個不起眼的假山、穿過一小片雅緻的竹林子，便來到了啟千尋、林雅玄二人所居住的庭院。

  然後，愣了一愣。

  只見庭院中坐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躺坐在竹椅中輕輕搖晃，閉著眼睛，似在午憩，她的牙齒已經掉光，只能抿著嘴，一頭枯黃夾白的髮絲散落在兩肩，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

  「這是誰？」

  啟萬里下意識地冒出了這個疑問，然後，他驚訝地發現，這位老婦人穿著的，竟然是林雅玄身上那件黑色的長裙，而且五官似乎也與林雅玄相仿。

  「雅玄？」他眨了眨眼，語氣極輕地問了一聲，卻不是在問老婦人，而是在自問。

  這時，那老婦人悠悠地轉過了頭，用她那雙並沒有睜開的眼「看」了過來，笑了起來，聲音非常蒼老：「舅舅，你來了。」

  「真的是你！」

  啟萬里震驚了，連忙大步走上前：「你怎麼了？」

  林雅玄呵呵笑道：「舅舅莫慌。你解除了我身上的詛咒，我便不再永生；同時，我也回想起了這三百多年來的一切，我的靈魂是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擊的。所以，我很快就老了，也很快就會死了。」

  啟萬里覺得心頭有些酸楚。

  他苦笑一聲，走到竹椅后，扶著椅背，問道：「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嗎？」

  「世上哪裡有萬全的法子？」林雅玄搖搖頭，說道：「你救了星海，給了他重生一次的希望，我就很滿足了。舅舅，你是他的舅姥爺，他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啟萬里嘆了口氣，說道：「再有小半個月，他的治療就會成功，你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撐不到了。」

  林雅玄的語氣極其難得地出現了一絲遺憾：「命運並不會給予我們太多的溫柔。舅舅，你到來的今天，就是我的歸期了。」

  啟萬里再次嘆了口氣。

  他本只是來借玄謎神石，卻不想，今日竟是林雅玄的歸期。

  「也挺好的，三百年吶。」林雅玄說道：「以前小的時候，母親也會給我講故事，故事裡那些老神仙、老妖怪，一活就是幾千年幾萬年，我那時候也在想，要是我也能活這麼久就好了，永遠都不會死。舅舅，你知道嗎，那時候真的是一個很黑暗的年代，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死亡就是我們最大的恐懼。」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幾千年幾萬年，短短几百年而已，我們的靈魂都難以支撐。」

  啟萬里情緒有些低落，卻還是笑道：「你知道嗎，我以前挺愛看一部電影，叫，裡面的主角在宇宙中漫遊了許久，去往了時空錯亂的星球，在那裡他只待了半個小時，但真實世界卻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再後來，等他回到地球的時候，自己還是年輕的模樣，女兒卻已經是個老人。」

  「雅玄，你叫我舅舅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那部電影。」

  「電影啊……」林雅玄嚮往地說道：「母親小的時候安慰我時，也說，以後會帶我去看電影，可是，我這輩子卻從來都沒有看過電影呢。」

  啟萬里還想說什麼，她卻突然說道：「舅舅，你今天來，是想要我的玄謎神石，對嗎？」

  「是的。」

  他點頭道：「不過，現在這不重要，讓我陪你聊聊天吧，我喜歡聽你說你和千尋的事情。」

  「不，這很重要。」林雅玄說道：「這是我離開前，要交待舅舅你，最重要的事。」

  啟萬里眉頭一沉。

  林雅玄伸出她枯瘦蒼老的手，平攤開，接著，一個小木盒憑空出現在了她的掌心。

  「舅舅，記住，你只能看它一天的時間，一天之後，你要將它投入星空。」她說道。

  啟萬里一愣：「投入星空？為什麼？」

  「不能說。」

  「這……」他神情複雜地接過了小木盒，感受著它沉甸甸的手感，想了幾秒后，說道：「我答應你。可是，我該怎麼把它投入星空？」

  「舅舅，你這麼聰明，會有辦法的。」林雅玄笑道。

  啟萬里苦笑了一聲，將小木盒收了起來。

  「舅舅，母親她還在房間里。」這時，林雅玄說道：「這幾天她已經不再長期昏睡，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是記憶重整到了尾聲了。這一次，不知道她又會忘記多少事情、重塑成怎樣的性格了。」

  「是這樣嗎……」

  啟萬里輕聲說道：「沒關係，我會照顧好她的，畢竟她是我的親妹妹。」

  這時，林雅玄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些飄忽。

  「我小的時候，母親總會和我說一些你們那個時代的事情。我最愛聽那些了，那讓我感覺遠離了那個黑暗恐怖的環境，但後來，母親開始忘記事情，我已經幾百年沒有聽過你們那個時代的事了，舅舅，你可以和我說一說嗎？」

  啟萬里笑了笑。

  他知道，林雅玄擁有看破過去未來的能力，在自己進入大漩渦的那段時間，她似乎去了一趟大氣層以外，近距離接觸了星空，之後，她甚至能夠看到自己在命運之河中的投影，能力可以說是得到了巨大的突破。

  這樣的能力，她如果想要將目光放在三百年前的過去，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會比較困難，但一定比聽自己描述來得清晰。

  不過，她應該就是想要聽一聽吧。

  於是，啟萬里用生澀的語言，開始描述自己生活的那個年代。

  「現在的人，將我們那時候稱為輝煌年代，其實在我看來，也並不怎麼輝煌。我們那時候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謊言、欺騙、戰爭，人們活得看似很精彩，其實不過是萬千人海中的一滴水珠，沒有人關心你從何而來、往哪裡去。不過要說好，也有好的地方，我們那時候的地球被稱為『地球村』，看似一個星球，其實就是一個小村莊，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與世界另一端的任何一個人隨時交流。」

  「我們走到那一步，花了很多很多年。人們從荒蠻蒙昧的年代，花了幾萬年才進入到封建社會。之後，有文藝大復興、工業革命、信息時代革命等等，人們破除了迷信、開始信仰科學，似乎找到了正確地進化發展方向。不過，也挺有意思的，公元一九八幾年的時候，人們總覺得到了公元兩千年，就會出現會飛的汽車、人們可以住到火星上、外星人將會拜訪地球……但到了公元兩千多年，人類的科技方向卻往手機、遊戲等方向拚命發展，因為那樣好賺錢。」

  他也不管林雅玄到底聽不聽得懂，開始支離破碎地說著，有些話甚至不成邏輯，他也不懂自己在亂說些什麼，也許只是過去的一些念頭、也許只是一些抱怨和感慨，但是林雅玄聽得非常認真。

  天空中的太陽漸漸西落，啟萬里說得口乾舌燥也不自知，語氣卻越來越輕柔、越來越緩慢。

  因為林雅玄的身體開始緩緩陷入竹椅椅背中，慢慢向下滑。

  她已經逐漸失去了最後力氣。

  「大概就這些。」說到最後，啟萬里笑了笑。

  「嗯。」

  林雅玄說道：「舅舅，你說的那個時代，不管它好或者不好，都已經不存在了。你要締造新的文明。」

  啟萬里一愣，卻見她已經抬起頭，輕輕笑了起來，說道：「啊，其實母親也曾說過她很愛看。昨天，我花了好大力氣看到了過去，看完了這部電影呢。」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你看，我不是騙你，我真的有看。」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抗爭的歷史，永遠不會妥協。我也想，去漫遊星空，看看那片宇宙……」

  她的聲音漸漸飄遠，化入了那西沉的日暮，只留下一張空蕩蕩、輕飄飄的竹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