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兵所至,皆為夏土
這場雨直到晚上都沒停。
洛白赤著身子站在校場上,神情獃滯。
他的臉色慘白,眼神迷離。如果有人按住他的額頭,就會發現他現在渾身滾燙,已經病得很重了。
沒人過來看他,從上午他挨罵開始,一直到天黑,沒有人來這裡。
孤零零的校場上,站著孤零零的人。
入夜之後,一個人出現在他身前。
「跟我走。」
洛白恍如未聞。
來人似乎知道他的狀態,重複道:「跟我走。」
這一聲呼喚,他用上了少許功力,直接將洛白震醒。
清醒的洛白一陣踉蹌,直接栽倒進來人的懷裡,口中更是**道:「我的頭,我的頭痛的厲害!」
來人一把按在他的額頭,不由皺眉。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我帶你去醫坊,要麼帶你去上課……」
朦朦朧朧中,洛白翻著白眼,虛弱道:「你說什麼?」
「去上課。」
洛白閉上眼睛,苦笑道:「上課……統領要趕我走……還上什麼課?」
「你現在病得很重,必須去醫坊:你穿上青衣,我帶你醫坊;你穿上兵衣,我帶你去聽課。自己選吧。」
洛白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一雙冷漠的眼睛,「呵」了一聲:「為了上課,連命都不要了嗎?」
他掙扎著站起來,卻栽倒在地上。
但他毫不在意,再次爬起來。
「所以你的選擇是……」
話還沒說完,洛白一頭栽倒在地上,口中還呢喃道:「我叔叔把我騙過來……我要是這麼回去了……他會揍死我的……可我想阿蘿了……」
夜雨中,洛白倒在泥漿裡面,昏迷過去。
來人看著這個渾身**的少年,看著他抱著的兵衣,俯身將他抱起來,消失在夜雨中。
「今天我們要講的,是為將之道……為將之道當先治心……軍心不穩,那就百戰百殆……」
昏迷中,洛白被一陣激烈的聲音吵醒。
他睜開眼睛,看到就看到一間明亮的屋子。
只是他赤著上身趴在床上,看不到屋子的全貌。
他記得昏迷之前有人和他說話,要他來上課,怎麼忽然就到了這裡?
不行,得趕緊找到自己的兵衣,他還不能這麼灰溜溜的離開冠軍營!
他剛準備翻身起來,就覺得背上一陣刺痛,似乎哪裡扎著什麼。
他伸手想要去摸,卻被人阻止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老實的躺著,什麼都不做。」
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有些耳熟。
好在他見過的女子極少,在冠軍營中只有一個……
「你是燕痕的小姨?」
女子似乎並不意外洛白認識自己,言語依舊嚴厲:「不要說話,好好躺著。」
洛白卻再次起身道:「我得趕緊走,不然夜巡的戰士會說我夜不歸宿的……」
但洛白的願望再次落空:他的胳膊剛撐起一半,背上就傳了一陣刺痛。他直接慘叫一聲,趴在床上不會動了。
他試了兩次,確實渾身酥軟,使不上力氣。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那種驚恐的語氣,聽的人讓人無語。女子更是「啐」了一口,怒道:「我都能當你娘了,能對你做什麼?要不是申明書把你帶來,我管你死活!」
洛白這才安靜下來,想到女子的身份似乎是隨軍的醫者,這才發現自己的頭竟然不疼了。
他有心想要道歉,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時,隔壁再次傳來一陣男子的聲音:「為將者,不必衝鋒陷陣,但要與將士同甘共苦。你們要知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如果為將者是一個草包,戰場上胡亂指揮,那他葬送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命,更是麾下一眾將士的命……」
這是昨晚講課的那個先生?!
洛白頓時瞪大了眼睛。
再聯想到身後這個女子的身份,難不成他現在待的地方是醫坊?
他有心往下去聽,女子卻開口了:「你的身體先天不足,就算我用針灸替你刺激內臟激發潛力,也不能強身健體。」
得了,好好地課聽不了了。
洛白苦笑道:「勞您費心了。」
女子隨口道:「你也不用這樣。我是醫者,自然要對你負責。對了,你以後可以叫我連姨。」
洛白略顯詫異,但還是老實叫道:「連姨,我叫洛白,您叫我小白就好。」
「出來從軍,那就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叫小名?」
連姨扎完最後一根銀針,將藥箱收拾好,轉身出去:「你在這裡趴一會,這針還要等一會才能取。」
洛白點頭。
連姨出去了,洛白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她長得什麼樣子。
可昨晚對燕痕如此兇殘,怎麼對自己就這麼溫柔呢?
「連姨?」
他呢喃一聲,便不再去想。
現在統領要讓他走,他總不能真的走吧?
就算要走,也不能是被趕走的!
那多丟人啊?!
「但我今天不想多講為將之道。成功者,成功的原因大多相同。可失敗者,卻是千差萬別。世間的事情,成功的總是少的,所以成功的路很窄。人們喜歡做的,就是往失敗的康庄大道上闊步向前,且不知悔改!」
這一番堪稱驚世核俗的言論忽然從隔壁的房間傳來,聽得洛白頭皮發麻:這先生,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所以啊,教你們如何成功不算本事,教你們怎麼不失敗才是能力。你們要知道,知人善任,這只是初步具備了成為上位者的條件。可你如何知道自己是知人善任?這就需要你多看多聽,不要做聾子瞎子。要知道,剛愎自用的人是走不遠的。」
趴在床上,聽著這些經驗之談,洛白非常激動。
他不一定非要當將軍,可是既然來到這裡,那就不想比別人差。何況他還頂著「走後門」的帽子,這就更加要求他必須出類拔萃!
「有些話我不好正大光明的說,畢竟我還想多活兩天。只是我這直脾氣,不說又難受的很,索性就隱晦的和你們說兩句。明白了,就悄悄地藏心裡。不明白,也悄悄地藏心裡。還是那句話,明白不明白,都不要問我。」
這位先生,還真是天馬行空,不拘一格啊!
趴在床上,洛白微微一笑。
「你家養了一條狗,非常聽話。有一條家裡來了小偷,把家裡的肉偷走了。但小偷被狗發現了,這個時候狗該怎麼辦?」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怎麼辦?當然是出去咬住小偷,就算不能抓住他讓主人處置,也要把東西給搶回來吧?
洛白理所應當的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正確,可先生的回答卻更加真實。
「狗八成是會衝出去的,哪怕膽子小,也會叫兩聲,這沒的說。可如果你平常對它不好,或許這小偷還能用偷來的肉把它騙走。退一步說,你的狗很勇猛也很忠心,不僅把小偷趕跑了還把肉給搶了回來,你會不會把肉丟一塊給它吃?」
先生說到這裡,微微停頓,顯然是要給他們一些時間思考。但他很快就繼續道:「當然,最重要的一點,身為一條看門狗,讓小偷進了屋子,還偷了東西,你們說,這是好狗嗎?」
先生的聲音戛然而止。
包括洛白在內,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個簡單的問題里,開始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
又過了一會,一陣陣零亂的腳步聲響起,那些聽課的學員都離開了。
洛白趴在床上,也想要離開,連姨卻適時出現。
「好了,我現在給你拔針!」
洛白還在思考問題,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
連姨手法嫻熟,在洛白沒有感覺到痛苦的情況下,就把背上的銀針取下來。
「你的身體虛弱,以後不要再著涼了。」
洛白再次「嗯」了一聲,就覺得腦袋一沉,被人按在枕頭裡面!
他想要掙扎,想要反抗,可身後的人按著他的腦袋,便將他制服。
「你是誰?要幹什麼?」
洛白驚慌的聲音從枕頭裡面傳出。
「我講的東西,是給那些可能成為將軍的人聽的。就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子,怕是上了戰場,就成了人家的戰功!」
竟然是先生!
洛白安靜一下,然後更加劇烈的反抗起來。
「我有什麼辦法?!我娘生我的時候不足月,我天生就這樣,我能怎麼辦?你教我啊?!」
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話嚎叫從洛白口中傳出,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忍了一個白天,可現在還被人如此諷刺,他不打算再忍了!
「我知道這不是理由,可誰給過我機會?這是我來的第二天!第二天!我能怎麼辦,你告訴我啊?」
「哎!」
先生嘆息一聲,收回了按著洛白腦袋的手。
「二十年前,帝國當時最有前途的年輕將軍北征漠北諸部,並在瀚海附近與匈奴突厥鐵勒三部激戰。那一戰贏了,也輸了。北征的軍隊擊敗了三部的聯軍,可將軍卻戰死沙場。」
簡單的言語,訴說的是一場不簡單的戰爭。
激烈的先生,在說這個事情的時候,難得聲音低沉,甚是傷感。
洛白沒有抬頭,靜靜地聽。
「這事情很突然。十幾萬的大軍群龍無首,是進是退,總要做出抉擇。可是誰能下此命令,承擔後果呢?最終,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三部的殘兵逃離,沒有追逐。」
聽到這裡,洛白冷哼道:「先生,你說的不對。大軍奔襲,有主將就有副將。主將陣亡,就算副將能力不足以繼續征戰,安全將大軍帶回來還是可以的吧?」
先生笑道:「你說的不錯,為求穩妥,當時隨軍的絕大多數將領也是這麼做的。所以我想,如果你也是當時的將軍,恐怕這輩子也就是一名普通的將軍了。」
洛白很不服氣道:「願聞其詳!」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英雄不同於凡人的地方,就在於英雄比凡人看到的更多更長遠,而且也能做到他能看到的!」
「大軍撤退了,唯有一名小小的朗將留了下來,帶領千餘人馬,反其道而行之,追殺匈奴殘兵到瀚海之畔,俘獲匈奴單于愛子。並在瀚海之畔立石刻碑,留下『夏兵所至,皆為夏土』八個字,然後揚長而去!」
夏兵所至,皆為夏土?
聽到這八個字,洛白一陣激動。
敢在千里荒漠之中奔襲,追趕匈奴到瀚海之畔,刻下如此壯懷激烈的文字,這人的膽識氣魄絕非他人可比!
洛白頓時露出憧憬的神色。
「知道我為什麼給你講這個故事嗎?因為你絕對不會相信,這個敢率領千餘人兵馬,在既無援兵又無糧草的情況下,深入匈奴腹地奔襲百里追襲匈奴單于的人,是一個從沒有上過戰場的新人!」
洛白立刻扭頭看向身後的先生,更是大聲道:「這不可能!」
先生背對著洛白,朝著門口走去:「不可能?是啊,不僅是你會說不可能,連當時留守在燕然城的大將軍都說不可能!」
「當年的那個人,誰給過他機會了?在一群少將軍、副將軍、偏將軍面前,哪裡有他一個郎將說話的份?什麼是英雄,當沒有人相信你的時候,你堅持了,並且成功,這就是成為英雄的道路!」
「有這樣的前輩在前面呢,你還要我教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