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奸佞列傳
隆興皇帝旁邊站著一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佝僂著身體,隨侍一旁。
正是人稱內相,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英李公公。
李英雖是垂手謹立,眼角卻是一直關注到隆興帝一舉一動。
見皇帝慢慢抬起眼神,李英彎腰抬頭笑道:「皇上,這東西,真這麼重要,值得錦衣衛派人八百里加急派送?」
隆興帝側頭瞟一眼台下李英:「你還是掌印太監,見識怎地這般差?」
話雖貶意十足,語氣卻不嚴厲。
李英訕笑:「皇上能不能點撥一下奴婢。讓奴婢長些見識。」
隆興帝點點頭:「好,就點撥你幾句,免得以後給我丟人。」
隆興帝喜歡和身邊太監說話,不喜歡在朝堂和堂官說話。堂官個個滿腹經綸,舌燦蓮花,自己說一句,他們能接十句。
他們要是再引經據典,來點暗喻,自己就只有聽的份了。
可隆興帝不喜歡聽,他喜歡說。
多數人都喜歡說,或抒發自己感受,或好為人師,或表現自己。所以,願意聆聽你說教的,就是你最信任,最喜歡的人。
隆興帝見李英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緩緩道:「這拼音,就是用這些符號引導你發音,類似反切法。但比反切法,高明許多。你如果記住這幾十種發音,配合字典上的拼音拼讀,那麼天下的字,你都能自己習會。你說這東西好不好?」
「哦,原來如此,我就怕那些兒郎不懂事,一些小事故意誇大其詞。」李英恍然大悟狀,一身如釋重負。
「以後,我大華孩童啟蒙,先學會這拼音,就能藉助字典,學會看其他所有書籍。這將是,大華所有人的啟蒙典籍!你說,有多重要?有多好?這字典,是近些年來,朕收到的最好的東西!」隆興帝心生感慨。
李英笑道:「恭喜皇上。難怪他們奏請皇上為字典題名,這以後,所有大華人,都會使用字典,學一生,就得用一生。每次一用,就能看見皇上題字,就會感念皇上恩德!」
「哈哈哈,對了!所以這字,朕還非題不可!」
「既然這事能做,奴婢馬上傳去內閣,給幾位閣老看看。請他們儘快擬個章程出來。」
「不!這事兒不是政務國事,別找他們摻和!任何事到他們手裡,就是扯不清的一團麻!哼,等字典橫空出世,朕倒要看看,這幫飽學之士,怎麼沒想到這個?反是朕的字,先題在了上面!哈哈哈,我就看他們,臉往哪裡擱!」
「皇上,那以後,他們吹毛求疵呢?」
「蠢才!字典上面的字,有什麼可以爭議的?就算有錯,也能隨時修訂!增補!他們總不能睜眼說瞎話,說這字典,拼音,沒有用吧?他們真敢這麼不分是非,還不用朕說什麼,天下人都看著呢!哈哈哈,一想到他們那囧迫樣,朕就覺得開心,痛快啊痛快!」
「皇上,那奴婢先飛鴿傳書過去,讓他們先做起來。皇上的題字,另派錦衣衛隨後送去?」
隆興帝點點頭:「汪海在南昌,幹得不錯!舒庭軒也不錯。對了,舒庭軒好像和朝廷中的那幫清流疏遠了?他和你聯絡上了?」」
「是啊,皇上,那幫清流做事也絕。棋賽之事,就想要舒庭軒承擔責任。禮部馮尚書,甚至把兒子和舒庭軒小女的婚事都退了。舒庭軒找到奴婢,希望奴婢在皇上面前,說出棋賽真相,再給他個機會。他還向奴婢保證,以後為皇上盡心辦事,每年,想辦法再為皇上增加兩成稅收,充實皇上內帑。此事奴婢不知皇上心意,所以不曾與他回話。」
「棋賽之事,不是不了了之了么?」
「內閣議過此事,上過摺子,要求舒巡撫承擔管理責任。前些日子,重大事件較多,皇上還未處理到這事。錦衣衛又跟著傳來捷報,東瀛高麗棋手已退。所以內閣這奏章,還壓著。」
隆興帝側頭問道:「江西增收兩成,是多少?」
「整個江西去年定額約兩百萬兩。兩成40萬兩,全部都算皇上內帑收入,舒巡撫可能會在商業上有所作為。」
「棋賽已經結束!此事己了。奏摺留中不發。你告訴舒庭軒,讓他在江西,安心做事,用心做事。但不可獨斷妄為,激起民憤,若引發民亂民變。那可真要他出來承擔責任了!」隆興帝最後兩句說得極為嚴厲。
「是,皇上英明,奴婢明白。」
「若是其他地方,都能增收兩成多好?遼東兵亂,熊延明去解決了嗎?」
「皇上,只是臨時解決了。兵亂被平,帶頭作亂的幾十名軍士被正法。兩天前,熊經略的摺子就到了兵部。摺子上說了,朝廷必須儘快籌措銀兩,否則下次兵變,恐怕他也彈壓不住,後果不堪設想。」
能做到皇帝身邊近臣,首要就是,皇上有問,近臣必答!國家大事千頭萬緒,你得猜到皇帝問什麼,事先做足準備。
僅僅靠溜須拍馬,最多就是一寵臣,離近臣,權臣,還遠著呢!
隆興帝眉頭緊鎖:「熊延明的摺子兩天前就到了,內閣怎麼還沒有遞上來?」
「奴婢也去內閣問過幾次,熊經略的摺子其實就一個意思,要銀子。戶部沒有銀子,內閣也就擬不出章程。所以摺子還遞不上來。」
大華國家大事,各級部門,地方,寫好摺子送到朝廷。分給各部處理,各部給出處理意見,或者處理不了,最後都統一交給內閣。
內閣必須給出最後處理意見,就是章程。然後交給司禮監,司禮監整理一下,交給皇帝批示。准或者不準,或者皇帝有其他意見,都可以批註上去。
然後,司禮監,取出皇帝大印一蓋!就算處理完畢。
司禮監再把摺子還給內閣,內閣昭告天下,就可以執行了。
皇帝如果想偷懶,就把蓋章的活兒扔給司禮監。朝廷諸事,基本就是內閣說了算。司禮監只負責蓋印。
司禮監的太監如果強權,就會自己決定是否蓋印,甚至以皇帝名義,另出意見,然後蓋上皇帝大印。
內閣如果覺得,批示離譜,不能執行,還可以把蓋印的摺子,封還給司禮監!不受理。這條命令就無法執行。
事實上,這是內閣和皇上,一個可以互相制約的機制。
誰放權,另一方就強勢。誰強勢,誰就能掌握朝政。
所以內閣,不管面對什麼政務,都必須自己先給出章程,做出批註。
隆興帝聽完李英的話,面色一凝,喝道:「兵家大事!他們打算壓到何時?」
李英小心翼翼道:「奴婢也在催促他們,內閣可能在協商,怎麼找皇上要內帑的銀子。」
隆興帝一窒,只覺得一股股怒氣,刷刷刷在胸中騰然而起!怒道:「就只能想到朕的那點內帑?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盡皆尸位素餐!」
李英不敢回話。
隆興帝長吐一口濁氣,嘆息一聲:「可朕的內帑,也空了啊!就剩十萬兩壓箱底兒。朕,又去哪裡找銀子呢?熊經略說,還能堅持多久?」
「最多兩三月。」
「兩三月,各地賦稅還有半年才會繳上來!把那十萬兩,都給他們!都給他們!內帑空空如也,我看他們,以後還怎麼惦記!」
「皇上,熊經略那裡,至少要三十萬兩銀子。十萬兩不夠。」見隆興帝面色一變,李英急忙道:「皇上,奴婢有個想法。」
「說!」
「前些日子,舒巡撫為了和奴婢搭上線,提議在江西,為奴婢修建家族祠堂。奴婢能有今天,全仰仗皇上恩典,和祖先沒有關係。以後,奴婢周全也靠皇上施恩,和祖先也沒有關係。奴婢沒啥親人,如今無父無母無兒女。幾個旁系親戚,其實也只想沾奴婢的光。所以,這家族祠堂,沒有建的必要。奴婢想讓舒巡撫,汪海,把建祠堂湊的十五萬銀子,解來京城。奴婢再想法,湊個五萬兩,皇上內帑十萬,合計三十萬兩,給熊經略解去吧。」李英面帶苦澀又道:「只有皇上好了,奴婢才會好。」
隆興帝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只能如此,邊關軍士餉銀,再拖不得了!你能有這份心思,很好!若是滿朝文武,天下百官,都能如你這般想,大華,何至於此!」
「皇上,奴婢或生或死,都是皇上的人。所以奴婢對皇上沒有二心。但那些百官,和奴婢處境不同。」
「朕知道他們有私心,有私慾。他們可在前朝為官,可在本朝為官,可在異邦為官,就算天下易主,改朝換代,他們一樣可以為官!唉!可大華朝,萬千黎民,也只能靠他們來治理啊!」隆興帝一聲長嘆。
「奴婢該死!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大華朝一定千秋萬世!」李英撲通一聲跪下。
隆興帝冷哼一聲:「回看前朝,你告訴我,哪個朝代做到了千秋萬世?少說這些來哄我!你這話,還不如那二十萬兩銀子好聽!」
李英叩首泣淚,不敢回話。
隆興帝沉默片刻,道:「以後,再有人給你送銀子,該收,你就收著!」
李英點頭:「是,奴婢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你去吧!」隆興帝嘆口氣。又道:「擺駕,坤寧宮!」
隆興帝對百官失望,心情極度不好,就想去坤寧宮,和皇后說說話。
大華張皇后張嫣,出身書香世家。知書達理,儀態端莊,人也生得極為美貌。張皇後行事嚴正,母儀天下,在後宮很有威望,也深受皇上信賴。
張皇后聽傳皇上前來,急忙帶著隨侍宮女迎出門。
見隆興帝龍行虎步而來,張皇后迎上,面對隆興帝盈盈一拜,微笑道:「皇上國事繁忙,怎此時有空來我這裡?」
「心裡有些煩悶,來看看你,和你說說話。」隆興帝拉起張皇后,兩人相攜而入。
跨進門,隆興帝一眼看見張皇后書桌上一本打開的書,笑問:「皇后在看什麼書?」隨手拿起一看:奸佞列傳,趙高篇。
張皇后輕輕取過隆興帝手裡的書,放在一邊,微笑道:「前朝之事,後世為鑒。我閑來無事,就翻來看看。皇上心裡煩悶,我們一起敘敘話罷。」
隆興帝點點頭,低聲道:「大華日益衰敗,千瘡百孔。我雖有心勵精圖治,卻止步於無米之炊。大華若亡我手,我又如何去面對列祖列宗。每每思慮至此,我心裡萬般憂愁。」
張皇后伸出手,輕輕撫摸隆興帝臉龐:「皇上受命於天,即為天命所歸。只要皇上有心勵精圖治,遠小人,近賢臣,恩澤四方,造福百姓。天意自然會解災去難。皇上勿要憂愁,勿要煩惱。」
隆興帝伸出一手,按在張皇後手上,輕聲嘆口氣:「邊關欠餉,急需三十萬兩。國庫空虛,內帑僅剩十萬兩銀。」
張皇后垂下眼幕:「我這坤寧宮裡,有不少皇上昔日賞賜,可拿去賣掉換做銀兩。」
「南昌商戶集資十五萬兩銀,為李英修建祠堂。李英要他們將十五萬兩解入京城,他再籌措五萬兩,與朕內帑存銀,一起解往邊關。我的皇后,一聽缺銀,開口變賣坤寧宮物件!可滿朝百官!食君之祿,受萬民供養,他們卻無計可施!」隆興帝冷笑道:「朕的賢臣,現在何處?」
張皇后眉宇間一絲愁色:「皇上,百官行事,自有法度規則。李英是皇上的內侍,皇上的奴婢。我和皇上是一家人。這些關係都不同,行事自然不一樣。百官,也有百官的難處。皇上不必苛責,也省的自己煩心。」
「軍士欠餉短期算解決了,我現在可以不煩心。可是,接下來呢?下一次再欠餉銀,真要我變賣坤寧宮物件?那再下一次呢?」隆興帝嘆口氣,道:「秦二世亡,趙高死有餘辜!李斯罪無可恕,秦王識人不明,胡亥咎由自取,扶蘇引頸受戮。細細一想,誰無錯?人人都有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