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蠻牛的選擇
碎獅城北部一座雄山,山峰高聳入雲,終年雲霧繚繞。
從山腳到山頂,共有七八層平台,供外來的飛梭、獸船起落。往來載貨、載人的獸船絡繹不絕,根本比水陸道場還熱鬧些。
這裡是北域開闢大軍的空陸碼頭,也是開闢大軍的臨時總山。自蠻牛荒原開闢以來,無數物資經這裡轉運,用空行、陸行馱獸運去南方戰場。
上了年紀的修士大都知道,這裡就在百年之前還叫作【摩雲山】,扼守醒獅大峽谷的咽喉所在。如今這裡早成了御獸門地界,不過若不是這場開闢戰爭,此地不大可能有此般光景。
兩個跟腳不明,客商打扮的修士出現在這裡,那個年老築基將手中一枚令牌遞給御獸門奉行,奉行驗看無誤,笑眯眯問來人什麼事?
同行那位有些齙牙的年輕築基則將手中摺扇輕輕把玩,暗暗打量那奉行。見他面白無須,又兼生的富態,心說你這「趙財佛」的外號可不是白叫的。
其實來北域之前,薩野芝對佛沒啥概念,不過這陣子見了太多和尚,便不自覺地將那奉行做了番對比。
至於柳光,就是那年老築基,他在白山可不是白混的,帶著薩野芝熟門熟路下了場黑市,就淘換到這麼一塊特製令牌:御獸門某實權奉行的敲門磚,也是通往蠻牛荒原的門票。
「是這樣的,我家有人去南邊,約么三四百人,行李不多,想租一隻【銀背馱鰩】,那個,道友行個方便。」
柳光報個南方某地的地名,將一包靈石交他手裡。
「嘿嘿,看樣子你也是個老庶務,應該知道干咱們這行的,難哪!」
御獸門奉行眼中閃過一道訝色,不過他的原則就是「不問跟腳,只問靈石。」還有,趙財佛就是趙惡廉家的後輩,有家老祖南疆御獸門主的金字招牌,撈到這種轉運的肥差自是其來有自,而且,他趙家人在搞腐敗這事上可謂家學淵源。將儲物袋推回柳光,他心裡卻開心的笑,「這倆多半是南邊來的土包子,看我不宰死你,不過,這老傢伙看樣子有些精明,這種人,不好拿捏。」
「我是得了某某指點。」
柳光報個對方知道的名字出來,又將靈石推了過去,「咱們出來跑腿辦差,既要為主人省錢,也要……」
擠眉弄眼,做個揩油的手勢,做足挨宰的姿態,繼續道:「您說個實數,我們商量一下。」
「哼哼,你莫欺我不知,你說那地兒,正好是獅域大軍前鋒所在!叫我冒通敵的干係,就圖你這點兒?」
御獸門奉行突然臉一黑,冷哼一聲,對那包靈石似有不屑,末了,壓低聲音提醒一句:「那是要掉腦袋滴!」
柳光抱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將那包靈石揣進懷裡,摸出另一隻儲物袋,笑道:
「明人不說暗話,誰讓咱有求與人呢?不過,咱們就掏得起這麼多了。」
御獸門修士用神識將那儲物袋一掃,見比之前那隻多出一倍,心中已有些滿意,仍皺眉不悅道:
「就為你這麼點破事,可要難為死我了。誒!罷了。」
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收起儲物袋,從案頭厚厚一摞冊子中找出本黑色封皮的,煞有介事地翻看半天,嘆口氣道:
「如今戰事吃緊,【銀背馱鰩】你想都別想,空行馱獸不可能抽的出來。」
「那飛梭也行。」
薩野芝終於忍不住插嘴,卻被對方丟個白眼,看白痴似的看看他,「那更不可能,年輕人,還是跟你家師兄多學學罷!」
不顧薩野芝囧在當場,繼續自說自話:「就給你家派只陸行馱獸,呃,【鱷目龍鱗蜥】,就這個吧,善隱匿,速度快,防禦強,最適合跑長途,不比三階飛行獸慢多少。不過先說好,你家人要委屈一下,需要扮作我大御獸的押運修士,還,還要和貨物擠一擠。」
出了御獸門大殿,薩野芝少不得賣力奉承柳光幾句,不用說,小老頭鬍子翹老高,一臉春風得意。想不到老了老了,還能找到用武之地,抖個懶腰,抖得渾身骨頭噼啪作響,好像有找回年輕的狀態。
找個靈茶鋪子,要個舒舒服服的包房,又叫了壺上好靈茶來。柳光才又開始言傳身教,教薩野芝些庶務知識。
眼看剩下的日子不多,柳光其實心中暗暗得意,自己最後幾十年,用全部的餘生賭明天,看來是賭對了。他的每一步看似隨手,實際都存在精明的考慮,包括交好薩野芝,與當年投註明遠山並無不同,總都有被他看好的未來吧。
「咱們庶務與你煉丹其實並無不同,唯專心耳。不過薩師弟大才,我看你可以一心二用。須知門中正是用人之際,以後什麼人吃得開?」
他說到這兒先賣個關子,不急著揭曉答案,微眯小眼咂摸起靈茶。
薩野芝與他往白山奔波幾年,自覺大開眼界,對柳光真心佩服。他煉丹雖是個大好前途的營生,可近來看到別人的活法,便覺得少了些滋味,自己在楚秦這個平台,似乎還能有更大作為。哪怕貴為煉丹師,面對更高的人生目標,也還是需要逆襲的。
順著柳光的思路想了好一會兒,才搖頭苦笑:「我這文不能文,我不能武,與初始家族套不上關係。門中認識個婁堪雖說與掌門師兄親近,可到底身份低了。誒!難哪,入不了內門,則一切休提。」
「你彆氣餒嘛。」
柳光笑眯眯地看著薩野芝,他這賭徒性子,一旦看準一個人,就敢用十分之一的身家下重注。當年交好展劍鋒,押寶明遠山,南下尋訪齊妝,奔波熊家事,提點薩野芝……凡此種種,看似為公,處處營私,公私兼得才是他追求的人生境界。就他結的善緣,留的人脈,夠子孫造好幾代的了。伸出兩根手指,慢悠悠地道:
「要麼你戰力爆表,要麼你庶務在行,以後這兩種人必然在我楚秦最易出頭,嘿嘿,咱們走著瞧好了。」
熊家人想穿越蠻牛荒原,與前來接應的多羅梔他們會合,就只能走御獸門的路子。可靈木的人已經盯上了熊家,他家不好動,只能由柳、薩二人跑前跑后。如今他倆差事辦妥,可以大大鬆口氣,人情和靈石到手。不過,到時候熊家能不能走脫還要看天意。
熊家這回是下了狠心,年老大道無望的留下,犧牲也就犧牲了。婦孺精壯南下,婦孺好說,精壯如今可是多在開闢大軍之中,臨陣脫逃可是重罪,若被發現可就全完了。
……
蠻牛荒原中部,荒草長的可以埋一頭牛,曠野的風吹得獵獵響,要是耳朵夠尖,還能聽到「噹啷,噹啷,」夾雜在風中的金屬撞擊聲,清越刺耳。
無數丈的高空之中,正飄著只大大風箏,比御獸修士慣穿的獸皮袍子還斑斕鮮艷些。
這不是什麼靈舟之類的飛行法器,而是【七星散靈華箏】,算得上御獸門重寶之一。
細論起來這件法寶是有些陰損缺德,專門用來對付高階大型古獸的利器。長長鐵鎖的末端有七根【七星喪門釘】,如今正如血蛭般死死釘在此地主人,那隻化神蠻牛的背骨之中,而它的法力正在被慢慢消耗,曾經捅了老獅子屁股的它,卻正在被一群無知的人類戲耍,哦不,並不全是人。
華箏之上還有兩個人,一站一坐。白衣女子明顯不想理那灰袍老頭,奈何對方一個勁往過湊。
看服色就知道,這種人是御獸門裡剛閉了不知幾百年關的苦修化神,剛放出來就像鄉下人進城似的,看啥都新鮮,而且,普遍話多。
「嘿嘿,小兔兔,這回怎麼沒見你家主人?怎你一個來了?不過你別怕,有我在那老牛傷不到你。」
說著腳下加了些暗勁,一股銳金大道順著法寶鎖鏈直接刺進蠻牛身體,疼的老牛伸長脖子嗷嗷亂叫,只能扯著大風箏發足狂奔。
「咳咳,你別鬧了!」
身著齊雲道袍的玉兔仙子連聲乾咳,身下一股大力傳來,險些被掀個跟頭。更氣得面如冰霜,沖著自家道袍上醒目的齊雲標記猛打眼色。
正高興地手舞足蹈的御獸門化神終於察覺,身子猛地在罡風中僵住,手指白衣女子顫聲問:「你,你怎……」
眼珠子一轉,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之事,驚恐地捂住自己的老嘴。
「先主人已故去百年,被那頭老獅子活吞的。我改投齊雲,就是為了給主人報仇!」
說到後半句時,女子大概底氣不足,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別問我老獅子是誰?我,我跟獅域不共戴天!」
說來有些尷尬,最近南方鬼修之事鬧大了,北域對此事的重視遠在獅域之上。畢竟化神古獸雖多,人類可以慢慢收拾,可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西邙宗的到來,可以說打亂了包括界主門派各家的部署,這陣子化神們都被請去了北政外院,開闢前線就留這麼兩位化神看攤。御獸門化神此刻尚不自知,可玉兔仙子心裡拔涼:「原來自己是不被看重的邊緣化神,可憐,可憐。」
正跟那兒自傷自憐呢,對下面那頭蠻牛倒有一二同情。
「咄!何方妖人在那裡鬼鬼祟祟,速速現身,否則,嘿嘿,休怪老夫手下無情!」
御獸門化神一聲暴喝,玉兔才意識到有人來了,立刻警惕起來。
「嘻嘻,道友勿驚,我們過來串個門子,說兩句話,說兩句話就走。」
雲中現出三個人來,說話的女子生得顛倒眾生,她一來,玉兔只覺得天更炫藍了。死死盯著她胸部,心中暗自做個比較,不免敗下陣來。
想起自己剛說過的話,又有些發愁,只好壯著膽子「呔!」了一聲,「這裡什麼地方,豈容你們這些妖怪撒野?速速退去,否則……」
「喲,小姑娘怎麼說話呢?臉還沒開呢吧?怎學大人說話?我們是妖怪,那你又是什麼?桀桀,笑死我了!」
美人兒不足懼,她不過化神初期,玉兔思量與她或能周旋。可截斷自己話頭的拄拐老婆子,笑得陰惻惻的傢伙,就不是自己能對付的了。還有,二女身後那個不說話,頂著大黑眼圈的豹眼漢子,才是真的令她和御獸門化神忌憚的存在。
飛快瞥了眼身邊的小老頭,沒想到話多的傢伙竟然,竟然慫了,一句話都沒有。玉兔沒轍,只得硬著頭皮擼起袖子,「來來,有種咱們做過一場!要知道,咱們齊雲派可不是好惹的!」
她這話可是沖三人中最弱的藍衣女子說的,惹得對方好一陣嬌笑:
「咯咯,好妹妹,別這樣嘛。他們齊雲能給你的,咱們獅域未必有。可是榮譽,尊嚴呢?這些他們能給你么?雖說你是靈獸,可他們會把你當人看么?別忘了,人類有句名言:非我族類,什麼,什麼來著?」
「其心必異!」
御獸門化神補完後半句,見到藍衣女子眼中的狡黠,才知道上了套,氣得要抽自己嘴巴子。
「咳咳!」
這叫什麼事?一幫子人模狗樣的古獸跑過來挑釁,還在自己眼皮底下搞統戰,還他喵地談什麼榮譽和尊嚴,眼裡還有沒有人?
可眼下真不能動手,不說玉兔什麼立場?自己腳下還有個化神中期的蠻牛哩,就算是耿直的御獸修士,他也不打算吃現虧。
「開什麼玩笑?老子是渡過一次天劫的初期修士,跟我斗?門都沒有!」
拿定主意,御獸門化神板起臉道:「說什麼話?道友自便。不過,任何逾矩的動作,都會被視為獅域對北域的挑釁,若引起兩域之戰,後果自負!」
話說得擲地有聲,獅域化神也光棍,為首藍衣女子道聲多謝,三人便一溜煙衝下方蠻牛飛去。
「哎喲!你可算說了句人話,嚇死我了!」
玉兔心中長長吁了口氣,終於決定對這老頭好點兒。
「哞哞~我們蠻牛在這裡生存了數萬年之久,除了草木,我們無所傷害,為什麼?他們人類可以予取予求?」
化神蠻牛眼角滲出血淚,風中嘶吼,扯得鎖鏈嘩嘩抖動,精神力中飽含蒼涼憤怒。
「哞哞~老獅子的作為我很欣賞,可那不是我的選擇。他只是一位強者,可如果強者就能跳脫宿命,那我就不會是這副樣子。」
精神力種微微流露出些對當年捅老獅子屁股的歉意,可三位只是來傳話的,實在沒什麼態度。古獸族群之間的恩怨,有時候反倒比他們與人類更甚,畢竟它們相處的時間更加久遠。
「哞哞~如果被屠殺只因為一身好肉,我只能對饞我身子的那些人說一句:放馬過來!」
「哞哞~這裡是我的家,我哪裡也不去;若我離開這裡,那我什麼也不是。」
「哞哞~如果有一天,你們打回這裡,那麼,請來這兒告訴我一聲。草木知道,風知道,我的殘魂,也會知道……」
蠻牛做出了選擇,拒絕了獅域遞來的最後一顆稻草。有些生命,已經驕傲到再不願被羞辱,哪怕是生存的誘惑。
當然,他還要與人類鬥爭好多年才會死去,不過,他已經生無可戀。
「老牛,是條漢子!」
許久,那始終未發一言的豹眼化神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