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回到家裏,四下清寂,桌上獨獨擺著兩碗漲幹了麵湯的陽春麵,碗下還壓著一張紙條。
是老八的筆跡,字體猙獰,麵目可憎,看到上頭的字句,卻沒來由叫人心頭一跳。
“山下瘟疫爆發,吃完麵,速來。”
沈瓔珞探過頭來看了一眼,一頭霧水的問我:“瘟疫?”
我點點頭,將紙條疊好塞進衣袖裏,坐下來悶聲吃麵。
沈瓔珞也坐下來,拿筷子搗了搗麵,遲疑問道:“瘟疫,很嚴重嗎?”
我吸了口麵,含糊不清的解釋道:“三年前,丹朱村瘟疫,全村滅。七年前,古戰場瘟疫,將士死傷上千。十六年前,西域一帶瘟疫傳入中原,皇帝下令封鎖西門關,病患得不到及時救治,哀鴻遍野,死者過萬。”
我憑著記憶背誦著過往在醫書上見到的瘟疫記載,一時之間兩人皆是無話。突然筷子觸到一個圓滑物體,低頭去看,原來是麵條下麵臥著一隻煮雞蛋。
無端有些想哭。
我三兩口囫圇將煮雞蛋吃掉,起身向沈瓔珞告辭:“公主,山下疫情凶險,你一會兒就呆在這裏,切記不要下山,以免染上瘟疫。”
“怎可?”她挑起眉,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問道,“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公主,吳家世代為醫,縱是平安不精醫術,也該去盡一份力。然而瘟疫無眼,若是……”
我還要說下去,卻被沈瓔珞打斷,她盯著我的眼睛問:“既然你們吳家世代為醫,那我問你,你們可有吃了就不會染上瘟疫的靈丹妙藥?”
“沒有。”
“那你們去給病人治病,自個兒就不會染上嗎?”
“有可能。”
“那不就好了,既然你們去了有可能被染上,我去了也有可能被染上,那就看誰的運氣好唄。”她說著用發帶將頭發重新束上,轉過頭來對我一笑,“再說,眼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我是公主?”
“話可不能這麽說。”我追上她,正尋思著如何組織語言好攔下這個讓人頭疼的公主。
她突然停下來,偏過頭望著我,門外的陽光正好好斜斜照在她年輕幹淨的臉上,愈發顯得眼睫纖長,眸中有不知名的光彩在湧動。
她淡淡的說:“他曾教我要做一個以天下為重的公主,如今我想試一試。”
盡管沈瓔珞口中的他是何人,我一概不知,但看到她神情堅定,我想,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勸不住的,它注定會發生,也一定會發生。
生死去留,自有安排。
如此與沈瓔珞一路來到山下,隻見吳門醫館外頭早已搭起供病人歇腳的涼棚,老八和七姐穿梭在眾病患當中送水遞藥,著實繁忙。隔著人群依稀能看到吳十一坐診醫館,麵前的病患早已排成長龍,看到他側臉蒼白,無端叫人心頭一跳。
我是真的沒想到,僅僅是一夜之間,熱疾就這樣轉為瘟疫,令人防不勝防。老八見到我們,將我兩拉到一邊,一人灌了一碗藥汁。
“都是些清涼敗火的草藥,有沒有用我不知道,但喝了總比沒喝強。”他說著,雙手攏在袖子裏打了個嗬欠,“一會兒給病人送藥仔細點,這片的病人都隻是瘟疫前期,相對傳染的幾率要小點,沒事可別忘裏邊跑。有幾個已經皮膚潰爛了,看著怪惡心的。”
“那怎麽辦,總得有人照顧他們吧?”沈瓔珞開口問道。
老八瞥了眼沈瓔珞,幽幽道:“這不是有我和七姐麽,沈公子是外人,肯來幫忙已經很令人敬佩,還是和平安一起在前頭忙吧。”
我聽老八語氣寡淡,總覺得較往日很是不同,一時間也來不及多想,之問他:“爹爹和娘親呢?”
“走了,往北邊去了。”
“北邊?”
“這次瘟疫就是北邊逃難的難民傳來的,我們這還好些,真不知道北邊邊境該亂成什麽樣子了,估計仗也打不成了。”
我詫異:“北邊真的打仗了?”
老八一邊領著我們往涼棚裏走,一邊點點頭說:“可不是麽,和柔然打起來了,聽說是和親的公主出了什麽問題,唉,誰管得了那麽多呢,眼下受苦的都是百姓。”
我聽罷,下意識回頭看向沈瓔珞,見她麵色一怔,當下也不好多問,接過吳老八遞來的麵紗遮住口鼻,開始分發清水湯藥。
沈瓔珞上前幫我一起熬藥,隻始終垂著眼睫,不知道在想什麽。
整整一天,瘟疫的爆發都好似無形的繩索將所有人生生縛住,解不開,逃不得。那些無形的枷鎖終日禁錮在每個人心頭,令人惶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
生命與死亡,從來沒有如此深刻的擺在我的麵前,盡管所有人都已經盡力了,但直到太陽落山為止,裏棚還是有一名患者全身潰爛,不治而亡。吳十一和老八將蓋著白布的屍體抬出裏棚時,鼻端傳來濃鬱的腐朽與血腥氣味,教人幾欲作嘔。
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生命中有很多東西看似重要,其實都是可以舍棄的,沒有什麽比安康二字來的更為重要。
我突然能夠明白老八早晨的態度,想來他也隻是看淡了一些東西罷了。
轉眼涼棚裏已經安靜下來,病患大抵都睡下,偶爾有守夜的家屬交談起來亦刻意壓低了聲音,靜謐的讓人生出些許緊張。
我想起吳十一尚未吃晚膳,抱著食盒進了醫館的藥房,幽幽燭光中,他正蹲在地上研究著地上那具屍體身上的潰爛傷口。抬眼見到我,他微微蹙起了眉,扯過白布將屍體蓋住,同我一塊兒走到門口,清冷的月光斜斜照在他的臉上,好似芝蘭玉樹。
“平安,你怎麽來了?”
“我看你還沒吃飯,所以給你送些。”我說著,將懷裏的食盒遞到他手上。
吳十一微微一愣,繼而微微勾起嘴角謝過,半晌,他又說:“沒事還是不要靠近這裏,以免被傳染。”
我低著頭嗯了一聲,心說怕我被傳染,就不知道我也擔心你麽。
“這兩天你的幾個姐姐們得到消息,都會趕回洛水的,眼下隻能委屈你和老八辛苦些。”
“不委屈的。”我抬起頭直視著吳十一漆黑的眸,一時也不知道是從來的勇氣,認真道,“平安真的覺得不委屈。吳家世代為醫,如今瘟疫爆發,吳門中人挺身而出實屬應該。直是今日平安才後悔往日沒有精習醫術,才會眼睜睜看著疫情肆虐,卻無能為力。”
吳十一聽罷,看著我,良久沒有開口。
我也平靜的與他對視,一瞬間,天地都變得寂靜下來。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麽在胸口惴惴不安。
蠢蠢欲動。
倘若此時擁抱了你,不知能不能逃的開日後的宿命流離?
“平安。”
“嗯?”
“萬事小心,自己保重。”他說完,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又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收回了手。
“好。”我垂下眼去,不敢看他。
末了,他拎著食盒轉身進屋,藥房的門悄然關上,杳無聲息,像是從未開啟。
我恍恍惚惚的回到裏屋,隻見沈瓔珞散開長發坐在窗邊,目光沉沉,麵如碧玉。
“吳平安。”她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望著我。
“怎麽了?”
“給我一杯千燈茶吧。”
她話音剛落,燭光被突如其來的夜風吹得明明滅滅,冒出幾縷黑色煙霧。
“我想通了,我生來是大晉的公主,如今國難當前,自個兒的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麽。”沈瓔珞說著,起身走到桌案邊坐下,身上孔雀藍的錦袍像是汪洋,將人包裹其中,無法自拔。
她看我一眼,目光澄靜道:“我原本尋思著,去嫁人之前怎麽的也要問問他,當初在薑國所言可還當真,可眼下卻是來不及了。那也無妨,我沈瓔珞今年一十九歲,十一歲遇到他,至今整整八年,也喜歡了他八年。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如今身不由己,隻求將他忘了,來生繼續喜歡他就是了。”
我想,這也許是沈瓔珞十九年來做過的最重要的一個決定,會很痛苦,但是沒有辦法。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我能做的,不過是認真的聽她講完這個故事,然後記錄下來。
千百年後,人亡紙在,權當告慰。
我找來剪子修剪了一下燭芯,燭火跳了跳,愈發明亮起來,將整件裏屋照的燈火通明。
末了,我擱下剪子,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
“洛水,吳平安。”
“皇城,沈瓔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