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安意,你可是對宋家少爺動了心?”
“我送你去宋家教書,是為了讓你得到磨練,而非攀龍附鳳。”
“你年後就不要去教書了,為父已經為你定下一門婚事。”
“謝家二子謝弦,從前為父的學生。為人謙和聰穎,會是個好夫君。”
“你娘在世時總盼望著你將來能嫁個好人家,待你嫁進謝家,你娘最後的心願便也了了。”
“這門親事已定,你不答應也得答應。三月半,謝家彩禮便抬到家裏。”
“你若執意要回宋府,便當做沒有我這個爹吧。”
安意驚慌的喊了聲“不要”,終於從夢中驚醒。
她喘著粗氣低垂下頭,那日雪野中南儒聲對她所言字字句句在夢裏重又展現,陡然讓人心驚。
她想起自己與家裏決裂,又被宋府趕出,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
烏黑的發披在身後,像柔軟的水草蜿蜒而下。
趴在床頭睡著的小丫鬟也醒了,睡眼朦朧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笑著跑出去:“少爺,少爺,南姑娘終於醒啦!”
“……”
沒多久,那丫鬟又跑進來伺候安意梳洗,嘴裏喋喋不休的嘮叨著寧子川為人慷慨,才高八鬥,待人謙和,八麵玲瓏等等光輝事跡,簡直要將自家少爺誇成了那九天之上無可挑剔的仙君才肯罷休。
安意聽了,莫名覺得好笑,隻一一應下,表示讚同。
一番梳洗過後,寧子川親自端著早膳進屋,小丫鬟看見了,忍不住偷笑,末了還要故作正經的退出屋子將房門帶上。
那眉眼間的神氣,像極了香氣濃鬱的海棠花,沾染著喜氣。
寧府一個小丫頭都這樣精靈古怪,可見寧家家主平日裏對這些下人真是和氣。
安意望的有些出神,想起寧子川,忙起身向他道謝。
寧子川淺淺一笑:“南姑娘無需客氣,先前你身子便弱,又在冷水中站了許久,故而昏迷了三日。不過大夫說隻要醒來,便無大礙,令尊那裏子川已派人知會,南姑娘不必擔心。”
果然是寧子川,一切都替她想的周到,不出紕漏。
“不知道南姑娘下一步作何打算?”
安意被問住,沉吟片刻終是咬了咬唇說:“先回趟宋府將我的東西取回來,然後回家。”
她想的明白,無論站在各種角度考慮,離開宋依洲,都是對彼此最好的成全。
也許剛開始會有些難以接受,但是沒關係,時間久了,他便會忘了自己。
就好比冬日沐浴,委實痛苦。
但最痛苦的並非脫衣時的瑟瑟發抖,也非剛進被褥時的寒氣襲人,而是在剛離開水的時候,因為身上還殘留著水珠。
情愛亦是如此。
深愛著一個人,剛分開,一定是最難熬的。
但時間終究會衝淡一切。
況且宋依洲是個傻子,對她的感情充其量也隻是依賴和眷戀。
日色很慢,餘生很長,會有人取代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一定會有那樣一個人。
安意滿打滿算,自認為給了所有人一個交代,卻不知為何偏偏忽視了寧子川望著她時,眼底的熾烈。
是她無法承情,不敢,亦不願。
寧願嫁給素未蒙麵的謝家公子,也不願正視寧子川的真心。
隻因嫁與生人,度過蒼白的餘生,是她對宋依洲不忘初心的最好成全。
有時候,忘卻是弱者的無奈。
隻有銘記才意味著救贖。
寧子川是何人,隻消一眼便能看出她心意已決。
事已至此,無需多言。
於是,他雲淡風輕的笑起來:“既然這樣,我備車送你一程。”
“多謝公子。”
安意起身,又是盈盈一拜。
謝他知遇之恩。
謝他真心交付。
這世上總有人互相欣賞,可就是沒有辦法走到一起。
世事殘忍,但翻轉過來想,未嚐不是慈悲。
馬車在宋府門前停下,開門的是管家,聽安意道明來意,他微微笑起來:“南姑娘,你來的正好,今天老爺夫人都去西園上香了,你還來得及和小少爺道個別。”
安意點點頭,道:“多謝。”
經過湖心亭時,她遠遠望了一眼陽光下方方正正的亭子,分明才離開幾天,卻已恍如隔世,心境蒼老之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她突然想起什麽,偏過頭問管家:“不知青桃在何處?”
管家臉色一滯,幽幽道:“那天青桃被夫人趕出府後,聽說想不開,投湖自盡了。”
刹那間,安意在袖低緊緊握住雙手,腦海瞬間被抽離成一片空白,隻剩下陡然的心驚。
竟然……死了?
直到站在宋依洲門前,安意依舊覺得恍惚,分明幾天前青桃還在西廂房衝她笑的燦爛,如何就沒了呢。
霽月守在外頭,看到南安意,十分客氣的笑了一下,問道:“少爺剛睡下,要叫醒他麽?”
“不必了,讓我看看他吧。”
霽月應下,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屋內點著熏香,淡淡的,似茶葉清冽。
宋依洲麵朝牆躺著,呼吸平穩,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開門前一刻就已經醒了,他知道他的阿意來了,按耐不動,是為了給她驚喜。
他喜歡看到阿意臉上因驚訝而流露出的淡淡笑意,毫無防備,少有的天真神色。
“南姑娘拿著行李,是要走麽?”
“嗯。”
“今後也不來了麽?”
“……不來了。”
“可是小少爺他……”
“我不可能永遠陪著他。”安意頓了頓,看向霽月,眼中劃過一絲悲哀,“如今青桃不在了,今後還得麻煩你多照顧著少爺。”
“這是霽月應該做的。”
安意盯著霽月低眉順眼蒼白的臉,卻找不到一絲青桃的影子。
罷了,人和人之間終究是不一樣的。
世事虛妄,朝不保夕。
做人到底還是應該明哲保身,方能善終。
安意在屋內站了一會兒,眼前卻不斷浮現出那日湖心亭中,青桃望著自己無助求救的眼神。
你說,那樣一個愛笑嬌弱的明媚女子,在冰冷湖水沒頂的刹那會想些什麽呢?
是不動聲色的心如死灰,還是滿腔怨憤的決然離去,她都不得而知。
但她清楚的明白,這一切皆因她而起,思及這一層,安意隻覺得自己身處冰窖,無法逃脫。
直至霽月喊了她好幾聲,方才回過神來,她望著霽月,眼中似隔了層大霧,茫然的問道:“怎麽了?”
霽月麵色猶豫,想了想,終是說出口:“他們都說南姑娘離開這裏,是為了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床上,宋依洲無聲無息的攥緊了拳頭,小心翼翼的等待著安意的回答。
他們說,嫁人就是一個女子心甘情願的陪在一個男子身邊,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他不信他的阿意會丟下他,去到另一個人身邊。
他不信。
所以每次聽到下人們說起,都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們趕走,可看著他們臉上默契的笑意,又讓他感到害怕。
好在,他的阿意,現在就在這裏。
他可以輕而易舉的聽到她否定的答案,然後轉身抱住她,就像從前一樣。
歲月無聲,仿佛時光也在這一刻停止了。
空蕩的屋子裏,緩緩響起安意一貫清冷的聲音。
“是,家父定下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霽月聽罷,禮節性的回了些諸如“百年好合,喜結良緣”之類,宋依洲一句都沒聽進去,他隻覺得耳邊有一口大鍾不知被誰狠狠一敲,嗡嗡的響個不停。
有人要搶走他的阿意。
是誰?是子川?還是那日花樓裏的男人?又或者是街頭笑話自己的幾個公子?
身後,南安意輕輕說了聲“我走了”,應該是在同他道別。
不許走,怎麽可以走。
不是說杏樹不倒,便永不離開嗎?
騙子。
原來阿意才是最大的騙子。
他無端感到憤怒,不願再理她,不願再聽她用好聽的語調詠詞,不願再看她對自己柔柔的笑彎了眼,甚至不願轉身再見到她。
要走便走吧,他不稀罕。
騙子。
安意沉默著,轉身離去。
她多希望那個少年能醒來,撒著嬌將她攔下,蠻橫不講理的叫她留下來,也許那樣,她真的會舍不得邁出一步。
可是沒有。
她的少年睡得這樣安穩,恬靜,就像被那日偏房裏的清淺晨光包裹著。
那麽就這樣吧,悄無聲息的離去,總好過撕心裂肺的割舍。
已經有人為這段孽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不敢再停留,這宋府的每個角落都曾見證著她和宋依洲的笑容音語,如今都成了荒唐的夢魘從四麵八方湧來,讓她壓抑的無法呼吸。
如果我離開,一定不是因為我不得不離開。
如果有一天我選擇遺忘,那一定是希望能夠更好的將你記起。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情深,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背叛。
也許離開你,是我能給予你的最後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