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換了身幹淨衣裳,端著盆出去接水,若是不趁夜裏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涼席上的血跡清理掉,明日叫人看見了那真真是顏麵何存啊顏麵何存!
我躡手躡腳的穿過船隻客房的過道,外頭星光璀璨,斜斜照亮了走廊,似玉帶鋪開,不知盡頭通向誰的夢境。
在吳十一門前頓了頓,裏頭漆黑一片,想來早已睡下。
一時間不由得感慨自己命途多舛,咬咬唇,竟是想家了。
原來離家未必有想象中的那樣好,這歸心一動,便愈發不可收拾。
站了一會兒,我憂心忡忡的回到房裏,恍惚見一人影佇立燈下,驚得險些將盆扔了,定了定神方結巴道:“十…十一叔,你,你怎麽在我房裏?”
吳十一轉過身來望著我淡淡笑了一下:“我想起有書落在你這,想來取也不知你睡了沒有,沒想到你不在房中,亦不知去了哪裏,索性想著等你回來。”他說罷,仔細打量著我,遲疑道,“平安,你這是……”
我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盆,再看看沾染了血跡的涼席,突然有了一哭的衝動。
我裹著薄毯坐在小凳上,看著吳十一微微俯身用濕布擦拭著席子。
這樣子望過去,他側臉清冽,神情認真,無端讓人紅了眼眶,隻好小心翼翼憋著,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直起身回頭看我,盆中的水早已化作淡淡血色,“涼席恐怕明日才幹,今晚睡我房裏吧。”
我點點頭,目光跟著他移到窗邊,隻見他打開窗,將汙水倒了。
頭頂是滿天星光,悉數照在他白色的衣衫上,被渲染出一層仙意。
我突然覺得這個人離我很遠,或者說,一直都離我很遠。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仿佛能理解蒼茫夜雨下,齊笙抱著手臂盯著魏千影修補屋頂時的背影,她的心情會不會同我一樣呢。
明知眼前人求不得,卻還是不動聲色的,亂了分寸。
“平安?”
“啊?”
“走吧。”
“哦。”
我回過神忙跟在吳十一身後出了房間,心下悵然若失。
直到身邊傳來吳十一平穩的呼吸聲,我這才敢偷偷睜開眼,偏過頭注視著他。
屋裏靜極了,稀稀疏疏氤氳著一地星光,仿佛回到宇宙洪荒,耳邊隻剩下了我和吳十一的心跳聲。
我看著他鼻梁高挺,眉峰俊朗,心想我可真喜歡他呀,不曉得日後還能不能遇上一個像吳十一這樣的人。
若有,我一定嫁。
就是怕天大地大,這世上隻有這麽一個吳十一罷了。
也不知道待到他迎娶美嬌娘的那一天,還記不記得曾經有一個小侄女滿心歡喜的想要嫁給他呢?
不知不覺看的眼睛發酸,我小心翼翼翻了個身離他更近些。隱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藥香,於是連夢境都變得星光璀璨。
真的是等到很久以後,我再度乘著這艘船離開洛水的時候才明白,最初的愛好無可取代,朦朧青澀的感情無法忘懷。
人生在世最怕物是人非事事休,可偏偏任誰都邁不過這道坎。
好在那一切都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最起碼在這一刻,豆蔻未開,藥香猶在。
第二天一早,船停靠在喜洲的城南碼頭。
天空斜斜的飄起細密小雨,頗有些纏綿叵測的意味。
我亦步亦趨的跟著吳十一走出人群,遙遙望見柳樹下的馬車前立著一男一女,似乎在等人。
女子生的細目秀眉,姿容秀麗,雖不見得有多驚豔,那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卻讓人無端想起江南煙雨中的青色垂柳,安靜內斂,朦朧而有分寸。
那姑娘同樣看到我們,眼睛微微亮起來,偏過頭同身邊男子說了什麽,我們正好走到了柳樹底下。
我這才看清那掩在柳樹下的年輕男子的麵容。是個少年。
我從前在洛水一度覺得吳十一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如今見了這少年,方曉得凡事無絕對,若要說他和吳十一平分秋色也是絲毫不過分的。
尤其是那一雙桃花醉眼,亮晶晶的朝你看過來,那真是讓人覺得心都酥了。
於是,吳十一同那個姑娘寒暄時,我和少年便站在兩人身後大眼瞪小眼。
漸漸的我覺得這少年郎的神情似乎不太對,因此看的愈發仔細,終於他微微皺了皺眉,退了幾步躲在女子身後,聲音委屈的像是要哭了:“阿意,那個人一直盯著我看,好奇怪哦~”
“……”
拜托,你才奇怪好嗎!!
你一個大男人這麽撒嬌很惡心的你知不知道!!!
難道長得好看就可以這麽任性嗎!!!
我難掩心中憤怒,正在咬牙切齒的當口忽見吳十一回過頭來衝我清淺的笑了一下,霎時間身後的楊柳依依盡數失色,唯見他眼中清潤,山水悠長。
我咽了口唾沫,拂了袖子偏過頭去,不再同少年計較。
坐進馬車,方聽得那姑娘自言姓南,小名安意。
三年前曾與吳十一在幽州的萬花燈會上有過一麵之緣,彼時便十分仰慕他的才情,如今貿然給他寫信前來喜洲,實是別無他法,唐突之處還望見諒之類雲雲。
我素來不喜旁人講一大通客道話,盡是些繁文縟節,晦澀難懂,但今日聽這姑娘一番說辭竟並不覺得十分厭煩。
大抵是因著她始終神情淡淡,不見絲毫諂媚,且語調平和,如那春風拂柳,使人受用。
就連名字亦是漂亮的很,南安意。難安意。
和我的吳平安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由得覺得這姑娘愈發親近起來。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宋府,早聽聞宋府世代皇商,富甲一方。今日見其府邸氣勢恢宏,方知家底殷實,名不虛傳。
跟著家丁仆人進了前堂,隻見滿眼的花開富貴,琉璃碧瓦,我尋思著若是日後講給吳老八聽,他一定會認為我在吹牛。
如此七拐八繞終於見著了宋家的老爺太太,兩人見到我和吳十一都起身相迎。
尤其宋夫人更是深深道了個萬福,眼見著就要落淚,她看了眼站在堂中央一臉無所事事的少年,淒涼道:“吳神醫,還請您救救我兒罷。”
我聽得不由心中一動,想來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如此。
坐定後,有丫鬟奉茶。
茶香蕩漾,亦引出了那少年郎的病情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