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孫鵬住進病犯監區一個月後,三分監區決定,派孫鵬的同班犯人李京過來,替換劉川,陪護孫鵬。

  孫鵬那時已經有近二十天不滿床滿褲子拉屎了,而且,下肢麻痹的「癥狀」也有「好轉」,能扶著牆自己走路了。但,尿還是憋不住,還是滿床撒,每隔半小時就撒一次,一點存不住的。劉川走了兩天之後,孫鵬在監號內大喊大叫,喊來了病犯監區的值班民警,堅決要求換掉李京,理由是李京陪護不好。劉川陪護時總呆在病房裡,甭管多騷多臭,都在病房裡看法律函授的書,這樣孫鵬有事可以隨時叫他。可李京就不了,李京老是串號,老在筒道里和其他病犯閑聊,老聊他在外面的那些美事,吃過什麼飯坐過什麼車之類的,孫鵬尿在床上喊半天他才進來,而且對孫鵬的態度也特別不好。孫鵬要求再把劉川派回來,除了劉川他誰也不要。病犯監區的民警把他的要求轉告給了三分監區,三分監區當然不予理睬。繼續讓李京在病監陪護了一周。在這一周中,孫鵬和李京爭吵了多次,甚至還互相用唾沫啐對方。孫鵬還從床上爬下來,爬到筒道里又哭又鬧,拒不吃飯,拒不回號,把屎尿都拉在筒道里,把筒道弄得臭氣衝天。看出來他是想把事情鬧大,驚動監獄領導,就算達不到保外就醫的目的,至少也得把劉川要回來陪他。

  按照孫鵬又打又鬧的行為,完全可以送禁閉了,但誰都看出來這小子是下了拚命的決心,寧可把自己折騰死,也得把偽病進行到底。為此鄧監獄長專門指示一監區,既要儘快攻下這個堡壘,又要絕對避免孫鵬出現意外,所以不宜簡單強硬處置,關反省號並不是好的方法。監獄局已經連續六年保持了無脫逃、無暴獄、無安全事故、無非正常死亡的四無記錄,今年年初局裡又下了死命令,各單位也都立了軍令狀,嚴防死守。哪個單位要是出了事,砸了全監獄局這塊榮譽招牌,那就等於把自己釘上恥辱柱了。

  一監區連夜為孫鵬這個釘子戶專門開會研究,設計了多種方案,軟的也有硬的也有,然後一個一個地試下來,結果都不太管用。孫鵬雖然有時態度變好,但一有不順心的事情,還是吵,還是鬧,最重要的是,還是每半小時尿一次。下身都讓尿漚出了濕疹,發了炎,生了瘡,一尿就蜇得疼,可他還是尿。後來發展到每二十分鐘就尿一次了。只要肚子里有尿,他就立即尿出來,一滴都不存著。李京都快被逼瘋了,幹了不到兩周,都快崩潰了。三分監區只好又換了另一個犯人去,這個犯人去了三天就和孫鵬吵得勢不兩立,弄得找幹部下跪磕頭,寧可加刑也不想伺候孫鵬了。孫鵬也用腦袋撞牆,撞得頭破血流,非要他走不可。那一陣三分監區的犯人個個談孫色變,生怕下一個換到自己。劉川因此在全監區都成了名人,誰都過來問他到底念了什麼怪咒,讓孫鵬死心塌地認上他了。

  這一天鐘天水帶著龐建東,一起到了病犯監區,來見孫鵬。他們沒去病房,而是讓民警把孫鵬帶到了管教辦公室里,讓孫鵬坐在一張桌前。屋裡除了鍾天水和龐建東外,還有監獄醫院的一位醫生,談話的架勢看上去相當正規。

  鍾天水上來的第一句話,讓孫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孫鵬,根據醫生的建議,你們分監區已經把你的保外就醫的報告報上來了。監區經過研究,也同意給你報到監獄去。因為要寫這份報告,還需要你填一些表格,還有些問題,得向你了解清楚,如果這些情況符合保外的要求,我們才能往上報,否則報上去也批不了。」

  孫鵬興奮得兩眼都直了,臉上想綳著但綳不住笑。鍾天水從從容容地,不緊不慢地問了他許多問題,這些問題讓孫鵬越聽越興奮,越答越有勁。比如他要求保外,誰來保他。孫鵬說:我老婆就可以保。鍾天水問你老婆不是要和你離婚嗎,她還願保?孫鵬說:我老婆說了,只要我能出去,她就不離婚。她要是不保,我父母也能保。鍾天水又問:聽說你父母跟你關係不好,他們肯保你嗎?孫鵬說:我畢竟是他們親生的兒子,我可以馬上給他們寫信,我只要肯求他們,他們一定會保。老鍾又問:你出去以後又要治病又要生活,經濟來源怎麼保證?孫鵬說:我媳婦掙錢,我父母也有點退休金,給我口飯吃絕沒問題,再說我這人又不像我們班李京那麼饞嘴,我有口粗飯就行。

  老鍾又詳細問了他妻子的情況,他父母的情況,包括他們的身體狀況、居住條件和具體經濟收入等等,還問了他妻子的父母及親友的情況。他問,孫鵬答,龐建東記。還讓孫鵬填了一張保外就醫的申請表,一切都做得跟真的似的。最後,鍾天水抬腕看了看手錶,一本正經地對孫鵬說道:

  「孫鵬,咱們今天都談了一個半小時了,你覺得怎麼樣啊?」

  孫鵬連忙說:「我感謝**,感謝鍾監區長,感謝監區對我的關心,讓我保外就醫。我出去以後,一定遵紀守法,好好治病,爭取……」

  鍾天水打斷他:「其實,你沒病,你看,這都一個半小時了,你沒尿一滴尿,這說明,你沒病。你那點屎尿,你其實完全憋得住的。」

  孫鵬一下子愣住了,剛要說什麼,鍾天水又把他打斷:「今天,我們有三個人在場,包括一名醫生,我們已經把今天測驗的真實情況記錄在案。有了這個測驗,有了這份記錄,你以後拉得再凶,尿得再多,也沒用了,沒有任何一個醫生,沒有任何一個領導,還敢同意你保外就醫。有了這份測試記錄,誰同意了誰就是徇私枉法,我們三個人誰都可以告他,一告一個準,誰也逃不過法律和紀律的制裁!孫鵬,你自己想想,哪個幹警能以自身生存為代價幫你這個忙?所以,這條路已經讓你自己走死了,你不要再有任何幻想。」

  孫鵬張口結舌,老鍾還沒說完他就咧著嘴巴,面孔歪歪地哭起來了。在鍾天水做出這番結論並做出最後規勸的時候,在鍾天水隨後宣布監區決定從即日起對其偽病行為實施禁閉處罰的時候,孫鵬除了排泄出絕望的哭聲和淚水外,沒有再排屎尿。

  鍾天水拉上龐建東,那一陣一有空就往孫鵬家跑。

  他們去了孫鵬自己的家,也去了他父母的家,把孫鵬在獄中裝病的情況,如實相告,算是動之以情吧——孫鵬冒著傷殘甚至死亡的危險裝病,還不是為了回家養活老婆孩子,還不是怕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沒人管了。說得孫鵬老婆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老鍾和小龐第二次去的時候,還帶了一監區幹警給孫鵬捐的五百多塊錢,錢不多,是個意思。意思就是:希望他老婆也為孫鵬想想,也為孩子想想,熬幾年苦日子,等孫鵬刑釋出來,一家人幸福團聚多好。老鍾他們去找孫鵬父母時,孫鵬的老爹開始還一個勁兒地罵孫鵬:這小子不是我兒子!不是我兒子!後來聽老鍾談了半天,也不吭聲了,也陪著老伴掉了眼淚。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這麼多天屎尿纏身,身上都爛了,得受多大罪呀,還不就是為了孩子嗎——孩子也是你們的後代,你們哪兒能不心疼啊!老鍾說:咱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對血緣的感情,心裡是抹不掉的,孫鵬是你們生你們養的,他的孩子也是你們孫家的種,你們能不心疼?

  老鍾和小龐還去了孫鵬老婆的單位,孫鵬的老婆在一家郵政公司工作。他老婆很內向,丈夫被抓以後,更覺得在單位里抬不起頭了,所以很少與人交流。領導和班組的夥伴都知道她家生活不富裕,但困難到什麼程度,並不詳知。老鍾和小龐去了一說,才知道已經到了過不下去的程度了。這公司是國有企業,這些年效益又不錯,再加上老鍾小龐說得動情,說得孫鵬老婆單位的領導當即決定,以後定期給孫鵬老婆一些補助。後來孫鵬的父母也終於答應,把孩子接到他們那兒養著,周六周日再讓媳婦接回去住。老鍾又說服孫鵬的老婆主動找公婆說了兩句軟話,把以前的恩怨是非化解了得了,不都是為了孩子嗎,一家人有什麼說不開的!

  這樣幾面一說,這事基本解決了。孫鵬老婆明確表了態,不和孫鵬離婚了。老鍾又分頭動員孫鵬的老婆、父母,甚至動員了孫鵬老婆單位的工會,分別給孫鵬寫信,讓他安心改造,爭取減刑,早點出來,與親人團聚。

  信都發過來了,為了得到這幾封信,老鍾和龐建東往城裡跑了四五趟,腿都跑細了。那時孫鵬已經從禁閉中隊轉到了嚴管隊,正在接受集訓。看了這幾封信后,一見老鍾就聲淚俱下地跪地磕頭,稱老鍾是他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說他這輩子只要還有一口氣沒斷,就說什麼也要報答老鍾。老鍾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等你這輩子快斷氣的時候,我早就燒成灰了。你要報現在就報,怎麼報你心裡知道。

  劉川也想報答老鍾。

  是老鍾讓他從心死如灰變得心有不甘,從強硬暴躁走向安靜柔軟。強硬易折啊!他從老鐘的眼神話語當中,明白自己做人做得非常失敗。做人也是有方法的,那方法又是何其講究啊,需要好好去學。

  劉川決定先從具體小事入手,他從病犯監區一回來,就把三分監區水房和廁所的衛生,差不多全都包了。他讓自己養成習慣,只要看見地上有髒東西,必定彎腰撿起來;只要路過暖壺,必定拿起來晃晃,發現空了:馬上去打水。他們班的李京喜歡用熱水燙腳,用水最多,可自己又不打水,每天收了工回到班上,劉川剛把水打回來,大家還沒來得及喝,就讓他用掉大半。劉川一向挺煩李京的,要在過去,早不伺候他了,可現在劉川不當是伺候李京,權當是修鍊自己,馬上再打一壺,心裡的不高興也都忍著,不掛在臉上。時間久了,他努力讓自己心裡也別再不高興了,既然你是自覺自愿做好事,打開水給大家用,你管人家用多少呢,你管人家是喝了還是洗腳呢。

  做這些好事並不掙分,因為沒有規定為大家做一件好事能加幾分,但劉川還是每天堅持。劉川另有掙分的途徑,而且他掙分的途徑越來越多。因為聽說明年考下一門大學單科的加分要從三百分降到二百分,所以劉川計劃今年無論如何也要考下法律專業的三門單科,一門法理基礎,一門大學語文,一門外語,一共能掙九百分呢。掙這九百分對劉川來說,很不容易,至少要比在社會上讀大學難得多了。在外面正常上大學有老師授課輔導,而在監獄里自學,每門課的重點在哪兒,全得自己琢磨。考試的面又特寬,平時邊邊角角不注意看的,考試的時候准栽在上頭。劉川拉了一個學習資料的清單,在給奶奶打親情電話時,讓奶奶托王律師或者別的熟人幫忙為他到書店或圖書館去找。他知道奶奶這時候已經住進了養老院,但不知道她已經找不到任何幫忙的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奶奶活了七十歲,這回才算透徹體會。曾幾何時,她作為萬和公司太后級的人物,身邊有多少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現如今萬和大樹既倒,猢猻亦散,老太太一個人呆在那個簡陋的養老院里,無親無友,無子無孫,劉川父親的那些舊部,包括王律師在內,沒有一個人過來看過她的。

  除了老鍾和景科長來看過她,唯一常常去看她的,就是小珂。

  於是奶奶只有托小珂幫忙。劉川那些書,那些輔導材料,全都是小珂利用休息時間上書店買,上圖書館借,上老師家要,無論颳風下雨,一點一點弄來的。又一次一次親自送給三分監區劉川的管號隊長龐建東,還得說是劉川的奶奶託人找的,只是讓她帶來讓轉交給劉川。和劉川一起報考法律專業的那些服刑人員,誰手上的輔導材料也沒劉川齊全。龐建東為這事還發自內心地感慨過祖孫情深:老太太腿腳不好能找這麼多書來也不容易,劉川更得刻苦學習了,考不下來真是對不起他奶奶一片舐犢之心。

  劉川的學習成績當然也關乎龐建東的成績,龐建東主管的犯人掙分越高,他在分監區的工作成績也就越大。

  劉川第一個學年需要的資料,主要是法學基礎和大學語文,至於其他人認為最難的外語,則是劉川的長項,他原來在公安大學就是學外語的,所以外語這三百分手拿把掐。那一陣一監區還開了一個外語培訓班,分了英語和日語兩個班,讓劉川當了英語班的老師。當老師也是有加分的。除了做學生和當老師掙分外,那一年的秋天,監獄局發了通知,要在第二年的春天舉辦迎新春促改造服刑人員運動會,劉川報名參加了南天的籃球隊,還報了一個跳繩的單項。天監又把隊列比賽項目分配給了一監區,劉川在公大參加過兩個月軍訓,還曾經作為北京公安方隊的一員接受過中央領導的檢閱,所以一監區又把隊列比賽教練的任務給了劉川。劉川累死了,但幹得很開心,這些項目一旦獲得前三的成績,就都有加分了。如果得了冠軍,可以得到二百分呢,那是很大的分值啊,幾乎和考下一門大學單科差不多了。不僅如此,那種被人重視受人矚目的感覺已經久違,那感覺讓劉川充實快樂。

  天監籃球隊的成員都是在以前各監區籃球賽上嶄露頭角的選手。劉川以前從沒參加過監區間的籃球比賽,但在天監籃球隊的組隊選拔賽上,劉川的個人技術和戰術意識都非常搶眼,連龐建東和小珂這些昔日的朋友,都沒料到一向不吭不哈縮在後面的劉川,在籃球場上竟能如此叱吒風雲。

  選拔賽后,天監籃球隊為自己定下了坐三爭二望一的目標。考慮到兩個主力都出在一監區,就定了一監區三分監區的馮瑞龍擔任球隊的領隊兼教練。馮瑞龍年輕時是北京勞改局籃球隊的組織後衛,當年也活泛著哪,只是現在廉頗老矣,但還老而彌堅,在組隊大會上做動員時,馮瑞龍對實現比賽目標信心十足。當然,也要提醒大家看到難度,他說,要是孫鵬也能參加就好了。孫鵬原來在北京中學生代表隊里打過前鋒,體力好,防守好,防守有時比進攻還要重要。

  孫鵬那時雖然已經從集訓隊回到三分監區了,但由於結束集訓六個月後才能取得計分許可證,而這次運動會按局裡的規定,沒有計分許可證的犯人無資格代表所在監獄參加比賽。按照運動會組委會的「外卡」規定,孫鵬若想在沒有計分許可證的情況下參加比賽,除非他有重大立功表現。可立功這種事情,就算孫鵬有那個決心有那個膽量也有那個能力,可哪有那麼巧偏偏就能碰上那個機會!

  劉川以前看過孫鵬打球,知道他在大前鋒的位置上比較勝任,而天監籃球隊的缺口恰恰就是這個位置。劉川在馮瑞龍面前替孫鵬求過情的,但監獄局既有規定在先,馮瑞龍也只能表示無奈。他對劉川說,你求我還不如去求孫鵬呢,讓他咬牙立一功,有立功表現我馬上給監區打報告申請讓他參賽。我跟你們一樣,說是坐三爭二望一,其實不想拿冠軍那是假的。

  劉川問:讓他立什麼功啊,哪兒有機會?

  馮瑞龍也說不出哪兒有機會,機會都是自己找的,機會要都擺在明面上那也沒他的份了。炸碉堡堵槍眼攔驚馬跳冰窟窿這種事,我到哪兒給他找去!

  馮瑞龍的這番話,讓劉川那一陣除了出工幹活回號背書外,凈琢磨如何讓孫鵬立功了。他對孫鵬的好感,起自於孫鵬從集訓隊回來那時,十天禁閉加三個月集訓,再加以前他堅持了將近兩個月的屎尿纏身,前前後後這半年折騰,差不多耗盡了他的全部狠勁。人人都發現孫鵬蔫多了,也聽話多了。再說,鍾大馮隊和龐建東為他老婆離婚雙親反目孩子沒人養的事腿都跑細了,三分監區一共十七名幹警除了四個休假的有十三個為他孩子捐了錢,他要再不聽話也實在有點不是人了。

  那一陣三分監區接的活兒突然多起來,特別是監獄接了一批鐵藝圍檻的製作任務,原來是一分監區承擔的,人手不夠,一監區就從三分監區抽了四班和八班,每天支援鐵藝車間幫忙幹活。

  到了鐵藝車間,劉川看得出來,孫鵬幹活是最賣力的。要不怎麼說他是大前鋒的角色呢。大前鋒本來就是苦力,得在籃下和圈頂和三秒線周邊,憑力氣和對手生拚死扛。孫鵬無論打球還是打人還是打工,都肯下狠勁,連裝病都比別人更狠。四班的犯人當中,班長梁棟和劉川腦子最好,技術學得最快,力氣用得最巧,孫鵬技術不行,但不惜力,這三個人每天得分最高。技術又不行幹活又偷懶的,是李京和陳佑成,這兩個人得分最低。剩下的其他人居中,分數不好不壞。

  劉川已經很長時間保持著高得分,低扣分的狀態了。逢有幾次差點扣分的岔子,也都是有驚無險,化險為夷。到鐵藝車間幹活的初期也平安無事,但到第三周的周末,因為一隻小麻雀,劉川竟惹了一個**煩,奪取當月得分冠軍的計劃,看來只能前功盡棄。

  那是偶然飛進鐵藝車間的一隻麻雀,正好飛進劉川和孫鵬工作的小屋,在地上蹦蹦跳跳好像飛不起來似的,見劉川和孫鵬過來,翅膀撲撲稜稜煞是驚恐。人在大牆關得久了,對這類活物總是格外好奇憐惜,何況這小傢伙近在咫尺,不能不引起他們的興趣。先是劉川撲它,後來孫鵬也上來幫忙,好容易撲到之後,發現它的一隻翅膀果然斷了。劉川拿在手裡愛撫,看那麻雀與他目光相對,好像真的有所交流。它在他手上瑟瑟發抖,一對圓圓的眼睛可憐地眨著,眨得劉川心酸得不行。見左右無人,劉川對孫鵬說:「它飛不動了,咱們把它養起來吧。」孫鵬猶豫地說:「讓養嗎?」劉川說:「咱們悄悄養,就養在這兒。」劉川目光巡睃,正好看到旁邊的牆角,堆著一堆砂紙盒子,劉川就把麻雀放進一隻空著的紙盒裡,還在紙盒的前後,各挖了一個通氣的小孔,然後把它放在那堆或空或實的紙盒下面,偽裝堅壁起來。然後,他拍拍手直起身子,看看孫鵬,孫鵬在小屋門口替他望風,兩人同時鬆了口氣,眼神之間,雖然都是七上八下,但也顯然達成了一項攻守同盟。

  把一個秘密藏在心裡,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每個早上,每個中午,劉川都要在吃飯的時候,悄悄留下一點饅頭渣和米飯粒,有時還有一點菜葉,在出工時帶到車間。從監號到車間是不搜身的,所以他的「偷食」行為,一直無人察覺。從車間回監號才會過安全門,偶爾也會抽查式地搜身,但劉川已經喂完了麻雀,兩袖清風,不怕查的。他給這隻受傷的小鳥起了一個名字,大號「劉翔」,劉是跟了他的姓氏,就像他的兄弟,單字名翔,寓自由翱翔之意,儘管劉翔已經斷翅難飛。

  有了劉翔的那幾天里,劉川夜裡睡覺都牽挂萬分。他看不出劉翔是男是女,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劉川都把滿心的愛意,投注到這個孤獨地藏身在車間角落的小生命上,那幾天連法律函授的輔導資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懷疑自己是否「玩物喪志」,但更多的時間他相信自己——那個小生命依附於他,因他的照顧和愛憐而活在人世,對他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養好翅膀,抖擻精神重返藍天,帶著他的嚮往,他的寄託,他的問候,去看望他的奶奶,然後,直衝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飛去。

  可惜事與願違,雖然劉川悉心儘力,水飯均衡,但劉翔的傷勢不但未見好轉,而且精神也日漸委靡。而且,這個秘密終於在收養劉翔的四天之後,東窗事發。

  這一天上午,劉川正在幹活,一分監區的一個隊長和劉川的班長梁棟一起走進小屋,進來之後二話沒說,就直奔牆角翻查紙盒。劉川站在一邊,知道事情走了風聲,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並無半點恐懼,他發抖是因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疼痛起來,他為劉翔可想而知的命運而痛苦難忍。

  劉翔很快被翻出來了,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打開盒子往裡看了一眼,然後砰的一聲放在工作台上,嚴肅地盯著劉川孫鵬,劉川和孫鵬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計,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隊長問:「這是誰藏的,啊?」

  無人應聲。

  孫鵬從一開始就告訴劉川,一旦隊長發現,只要你拒不承認,誰也沒有證據算在你的頭上。但劉川聽到一分監區的隊長緊接著威脅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們三分監區的隊長請來你們才說呀!他不知怎麼一衝動就站出來了。

  「報告隊長,是我養的。」

  他沒用「藏」字,他用了「養」字。他是為了他的劉翔,這個他在精神上已經認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來勇敢地自首的,他願意為它承擔一切責任。

  隊長不多啰嗦,指指那個盒子,對劉川說了一句:「拿著這個,跟我走。」

  劉川兩手端著盒子,走出小屋,穿過整個車間,在眾目睽睽之下,跟在隊長身後,向設在車間門口的辦公室走去。他從盒子半開的縫隙中看到劉翔,看到它半躺在盒內,羽毛偶爾奓起,脖子里發出咕咕的**。劉川一路上並沒思考自己即將面臨何種處罰,他只是在心裡與劉翔默默告別。

  進了車間辦公室,隊長先指指桌子,示意劉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牆根,劉川便走到牆根,雙手抱頭,面壁蹲下,聽著隊長給他所屬的三分監區打電話。十分鐘后,龐建東來了。來了以後,讓劉川轉過身來,問他情況——怎麼養的,養多久了,還有誰知道,等等。劉川一一照實回答,唯一沒有照實的,是沒有供出孫鵬,他把這事一人承當下來。儘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審問的神態,並無半點驚慌,平靜中甚至潛伏著一腔悲壯。

  正說著,監區長鍾天水走了進來,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隊長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他彙報了桌上那隻紙盒的由來。鍾天水扒著盒子朝里看了看,出乎劉川意料地,竟然伸手進去,把劉翔從盒裡拿出,托至眼前細看。看罷,他問劉川:「好養嗎?」劉川發怔:「啊?」又說:「好養。」其實並不好養,但劉川毫不猶豫地說了句:「好養。」

  鍾天水又把劉翔放進盒子,又問劉川:「你怎麼想的,怎麼想起養這玩意兒來了?」

  劉川還蹲在牆邊,但雙手已經不抱頭了,而是扶著自己的腳面,他仰臉面向鍾大,說:「它受傷了,飛到車間里,飛不動了,挺可憐的,所以我就養了。白天給它點水,給它點吃的,就是想讓它活著。」

  鍾天水點點頭,再次看看盒子里的劉翔,自己叨咕了一句:「這還活得了嗎?」又看看牆邊的劉川,想了想,說:「這事,你怎麼不跟隊長請示一下呀,這兒畢竟是監獄,你畢竟是服刑人員,什麼事不能那麼隨便。雖然罪犯改造行為規範里沒有明文禁止養鳥,但也不能張三今天養鳥李四明天養蛐蛐,那不全亂套了嗎,啊?」

  劉川低了頭,說:「是。」

  鍾天水又想了一下,轉臉對兩位隊長說:「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個活物,既然已經養上了,就讓他養吧。懂得愛護生命珍惜生命,這是好事,但也要有規有矩才行。我看先讓他養吧,不要養在車間里,可以帶到監號去,先養在監號吧。下不為例。」轉臉又對劉川說:「不過這事你沒向隊長彙報,不符合規定,該扣分還是得扣分。」

  對鍾天水的意見,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顯然都有幾分意外,劉川能看出來的。但他們這種年輕幹警,在鍾天水面前只有服從的資格。龐建東說了句:「行。」轉臉對劉川說:「你先幹活去吧,這盒子先放這兒,收工的時候想著到這兒來拿。」

  劉川沒想到鍾大居然如此寬宏大量,不僅饒了他,也饒了劉翔一命。他臉上綻放出感激的笑容,那笑容是從他的心底里發出來的。他蹲在地上,但揚起面龐,沖鍾大,也沖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滿心歡喜地大聲答應:

  「是!」

  也許劉川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了,以致這一個月有點禍不單行。劉翔的命運剛剛化險為夷,劉川又招上了另一樁是非。

  因為鳥飛到車間里來這件事情,一分監區的隊長們後來專門過來檢查了劉川他們幹活的那間小屋,發現窗子果然壞了,已經關不嚴了,於是,就指示劉川他們自己修好。劉川和孫鵬他們花了好幾天時間,在不耽誤生產任務的前提下,修好了小窗。其實窗扇本身並不難修,之所以花了好幾天時間,主要是因為他們用做鐵藝欄杆的廢料,做了一扇枝葉連藤的鐵藝窗欄,還塗了白漆,替換了原來小窗上黑色的鐵條。

  他們也許都忽略了,窗上的鐵條,與高牆電網一樣,是監獄的象徵,是服刑人員活動區域的界限,服刑人員自己,絕對不可擅動。所以,當管教幹部再來檢查驗收的時候,看到窗上鐵條被拆,換上了花里胡哨的鐵藝窗欞,原來威嚴莊重的黑色豎框,變成了輕鬆淡雅的白色小花……從管教幹部當時的臉色上,已經不難看出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這件事後來確實被當成了一樁破壞監管設施的重大案件進行調查。一分監區的分監區長和好幾個隊長聞訊后都迅速趕到現場,將參與拆毀鐵條的劉川、孫鵬、李京和陳佑成等四名罪犯銬了起來,分別押在幾個房間突擊審訊。李京和陳佑成當然齊聲鳴冤,將責任推得乾乾淨淨,說自己只是幫忙安裝,具體拆毀鐵條和製作鐵藝窗欞的行為都是孫鵬劉川乾的,他們還以為是管教幹部布置的呢,沒想到是孫劉二犯蓄意破壞。這說法倒也符合事實,李京和陳佑成的確只是幫忙搭了把手,於此事的確無辜。

  在審問中孫鵬交待,製作鐵藝小窗是他和劉川一起乾的,當時只是覺得比鐵條顯得漂亮,也能起到鐵欄的作用,所以就把鐵條拆了。劉川關於拆換鐵條的過程與初衷的供述,和孫鵬的交待差不太多,但他另外交待這次破壞行為,自己為主謀,孫鵬為脅從。

  審訊之後,事實大體清楚,雖然沒有證據表明劉川孫鵬拆毀鐵條有脫逃和故意破壞的動機,但這個行為本身在天監的歷史上,應屬絕無僅有。犯人拆毀禁錮設置,這種事無論如何不可簡單地就事論事,更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劉川和孫鵬這一天沒被允許回到自己的分監區,而是被押到獄政科的獄內偵察隊的監號分別關押。當天晚上由獄政科負責獄內案件偵查的民警又再審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關於此案的審理報告就擺在了副監獄長強炳林的辦公桌上。

  中午,這事好像有點鬧大了,強炳林和監獄長鄧鐵山一道,突然親臨鐵藝車間,來到位於鐵藝車間東南角的那間小屋,實地查看了鐵條被破壞的現場。在外面幹活的犯人透過敞開的房門,看到兩位監獄長和一監區的監區長鍾天水,一分監區的分監區長馬得彥、三分監區的分監區長馮瑞龍,還有最先發現鐵條被毀的那位民警,一起指指劃劃地說著什麼。顯然,他們並非在簡單地聽取民警的彙報,而是在進行一場討論,討論什麼呢,無人聽清。

  下午,劉川和孫鵬被一起押出了禁閉監號,押到獄政科里,此後的一切情形都變得不可思議。劉川和孫鵬不僅異乎尋常地被同堂審問,審問他們的不再是獄政科的民警,而是監獄長鄧鐵山和副監獄長強炳林兩位天監的最高當局。

  傍晚,劉川和孫鵬被責任民警龐建東接回了三分監區,回到自己的監號后和大家一樣吃了晚飯,晚上也正常參加了點名。看了新聞聯播后,還看了中國隊與阿曼隊的足球比賽,然後回號,並且像往常一樣進行了睡前的自由活動,洗臉洗腳,像往常一樣,按點睡覺。沒人再提起這件事情,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明天清晨,太陽想必照舊升起,和往常一樣,把東方照亮。

  但在那天晚上,劉翔死了。

  三個月後,天河監獄的監舍、車間、食堂,一切服刑人員活動的地方,這些地方的每一扇窗子,全部拆下了黑色刻板的鐵條,換上了白色的鐵藝窗欄。在這些白色的鐵藝窗欄上,「枝葉」蜿蜒茂盛,一朵朵綻放的「小花」,生機勃勃,攀援向上,尋找著窗外的微風和陽光。枯燥森嚴的監牢,因此而顯得活潑起來、親切起來,顯得更像一所學生的宿舍,一座士兵的營房,一處安詳的社區……在大牆內被拘禁的每一個人,內心的版圖上已經深深印下的那一道道黑冷的鐵條,從此被這些自由伸展的「花草」代替,內心的麻木被喚起了一些知覺,內心的陰冷被盎然的春意熨帖,自由彷彿不再遙遠,每雙眼睛都得到了暗示和誘導,美好的生活距離自己,竟是如此可觸可感,如此近切現實。

  從此以後,犯人們每天清晨醒來,第一個映入他們眼帘的,不再是漆黑森嚴的鐵條,而是鍍著金色朝陽的「花草」,每個人的每一天,都因此而擁有了一個心情愉快的開始,對於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來說,給他們一個明朗的心情,無疑是一項善舉。

  劉川在後來對這個事件的總結中全面翻供,一口咬定孫鵬才是此事的真正主謀,根據劉川的「交待」,孫鵬成為後來推廣到全監獄局所屬監獄的這項人性化監管措施的最初建議者,得到了監獄局的通報嘉獎。

  劉川的讓功,其實別有用心,我們後來都看到了他的陰謀最終得逞。孫鵬因功獲獎,因獎而獲准參加了天河監獄的籃球隊,在第一陣容中司職大前鋒,與全隊一起為即將到來的春天而加緊備戰,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而歡欣鼓舞。

  孫鵬的加盟確實令天監籃球隊的攻防實力和籃板高度都得到加強,全隊上下,士氣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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