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謝絕
聽到這,我母親反而保持了平靜。問道:「深圳、香港在哪裡?」
「南方,那是很遠的地方。」
「把志強過繼給你?」
「是,是。當年我從龍城離職后就去了廣州。之後又去香港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前兩年深圳大開發、大開放才把重心轉到深圳來。在香港時與一個法國商人結了婚,但是婚後不久他就因飛機失事永遠離開了我,從此我都是一個人過的,至今膝下無子。」
「哦,你也是個命苦的女人。」
張蘭接著說道:「現在我名下已經有不少產業,今後死了也不能帶走。剛才聽說志強學習成績很好,將來一定是個可造之材,所以我就動了心。嫂子,和你說句實話吧,這麼做既是為了幫助你們,其實我也有私心,也是在幫我自己。」
「妹子,我明白了。」
「還有一點,嫂子,就是志強過繼給我之後,他可以照樣保持吳姓,這個我不在乎。只要法律上認可,確保我的產業後繼有人即可。」
「不,妹子,我沒有你想得那麼遠、那麼多。雖然我有七個孩子,而且他們全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窮也好,富也罷,如今他們都已長大,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艱難辛苦了。雖說你沒有當過媽,但你也一定懂得孩子都是從媽身上掉下的肉呀,外面的條件再好,我也不捨得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送人呀。」
「嫂子,你可能誤會了,不是送人,不是那樣的。」
「不管怎麼說意思是一樣的。」
「還請嫂子再考慮考慮,要不再和吳大哥商量商量。」
「不用和他商量,這件事我做主。」
張蘭有點無奈地說:「既然這樣,那我們把此事先放一放。」
這時我父親回來了,他上衣的鈕扣系得整整齊齊,袖口和褲管也都放下了,衣服皺褶里的泥土灰塵也都抖落得乾乾淨淨,就連腳上也穿上了我母親親手做的黑布鞋。顯然他這是在進家門之前已經跳到水渠里把自己徹底的洗過了。過去可不是這樣,中午下工時他把老水牛拴在房前的一棵大槐樹下,甚至連手也不洗,滿手滿腿的泥巴就直接回家端碗吃飯。飯後滿身泥巴照樣躺到床上睡午覺,今天完全是因為張蘭在這裡。
見到我父親回來了,我母親連忙起身迎了上去,說道:「你回來了,快過來和妹子說說話吧。」
我母親轉頭看著張蘭,說:「對了,中午不要走了,就在這吃飯哈。」
張蘭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麻煩你們了。」
我父親接上了話說道:「麻煩什麼,我們庄稼人也得吃飯。再說你們來都來了,哪能讓你們餓著肚子就離開呢?農村人沒有這麼個規矩。」
「那好,那我就客隨主便吧。」
我母親不停的用眼神示意我父親,我父親這邊正與張蘭說著話沒有在意,倒是張蘭看到了。張蘭估計我母親是想和我父親商量午飯做什麼吃的事,可是農家裡突然有客造訪,還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嗎?張蘭倒是隨和大氣而又善解人意,也難怪人家一個女人在南方打拚不足二十年就成了如今的氣候。
張蘭猛的抬起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轉頭又與我母親的目光相對。張蘭微微一笑化解了彼此的尷尬,一臉虔誠地說道:「嫂子,我突然想起來了,聽說你們乜家廈這邊有道特色,不知今天中午我們有沒有這個口福呀?」
「特色,我們這能有什麼特色呀?」
張蘭一本正經的說:「有,我以前就聽說過。」
「那是什麼呢?」
「手擀麵條。聽說你們這裡的手擀麵條是一絕,吃過一次的人全都想過來再吃第二次呢,今天中午我們能否嘗嘗?」
「是嗎,擀麵條呀,那好呀,這個有,那我們今天就吃手擀麵條,保管你們吃夠了。」
我父親知道張蘭何等聰明,也完全明白她的用意。她從來不會因為自己而給別人帶來任何尷尬和不便,她總是為別人著想,把對別人的尊重看得比自己的尊嚴還要重。
我父親順著說道:「正好,我也想吃手擀麵了,那你就去擀麵條吧!」
「好,我這就去。」
我母親一邊在腰間的圍裙上擦擦手,一邊向廚房走去。農村的女人們有一個習慣,平日在家圍裙總是一直系在腰間的,這是因為做飯呀、餵豬、餵雞什麼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來來回回的系呀摘的也夠麻煩的。在圍裙上擦手並不代表手如何的髒了,圍裙並不比手乾淨,而是通過這個動作化解某種緊張的情緒。
張蘭和我父親又在那聊了起來。他們刻意迴避過去,聊的全是現在和將來。
「農村的生活還適應嗎?」
「不適應怎麼辦?將近二十年了,要是還不適應全家老小不早就餓死了?」
「也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有些農村已經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我看你們怎麼還是集體上工呢?」
「聽到了一些消息,但我們這還沒有全面推開。」
「相信會很快的,現在南方改革開放的步子很快很大,深圳那裡真是一天一個樣呀。」
「過去也沒聽說過有深圳這麼一個地方呀?」
「是呀,它原來只是毗鄰香港的一個小村莊,現在國家要在那裡搞開發開放,到處都是商機呀。」
「你現在的生意都在深圳?」
「過去一直在廣州、香港,那邊也還有一些產業,但我的重心已經轉移到了深圳。」張蘭凝望著我父親,說道:「唉,你看這樣好不好?」
「怎麼了?」
「你還是跟我走吧。」
「跟你走?」
「是呀,跟我去深圳。在那我也是剛剛起步,我的碼頭、工廠都需要大量的管理人員,我相信你能勝任。」
我父親點燃了一根煙,說:「張蘭,我沒看錯你。謝謝你的好意。但是即便我現在再窮,你那邊再好,我也不能去了。」
「為什麼?」
「我曾經毀了一次張蘭,總不能再毀第二次吧。」
「你看我們不是說不提過去的嘛,你怎麼又提起來呢?」
「說不提就不提,說忘記就能忘記嗎?有些事已經刻在心裡不可磨滅了。」
張蘭哈哈了一笑,說道:「到底誰毀了誰呀?反正對我來說毀得好,我還要謝謝你呢。你看要不是被你毀了那麼一次,我至今最多還只是引江廠的一個保管員唄,回到家看到的還是那張喝得醉醺醺的醜臉。」
我父親也輕鬆地一笑,說:「還真是,可我再也毀不起了啊,已經從上海到了龍城,又從龍城到了鄉下,再來一次我還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了?」
張蘭恢復了神態,說:「請你過去也不全是為你,你有管理經驗,去了也是幫我。」
「還是算了吧,你有今天也不容易,我相信你能找到比我更合適的人。」
我父親態度如此堅決,張蘭知道其中的奧妙。她見一下子說服不了我父親就又轉移了話題,說:「剛才我和嫂子說了幾件事,想聽聽你的看法。」
「噢,你們都說了些啥呀。」
「主要是這麼兩件事。」
「那就說來聽聽吧。」
張蘭掰起了手指頭說道:「第一,就是你有三個兒子,他們也都快要成人了,我想為他們建好三座房子以備將來他們結婚成家所用。」
「你嫂子怎麼說的?」
「她不同意呀。」
「我也不能同意。」
「為什麼呢?」
「名不正言不順,你為他們蓋房子算什麼呀?將來有人問起來,我們、他們該怎麼回答?我也知道憑我的能力為他們建好這些房子恐怕很難,但再難也是我們自己的事呀。」
張蘭搖了搖頭說:「不就是錢嗎,需要分這麼清楚嗎?」
「需要,農村人沒有什麼文化,但是非還是分得清的。」
「再就是我想請你們把志強過繼給我。」
「噢,你還有這想法?」
「是,我雖然結過兩次婚,但沒有孩子。我這麼做一方面當然是為了幫你,同時也是為了我的產業後繼有人,也是為了我自己。」
「真的謝謝你,你用心了。」
「那你同意?」
「志強他媽什麼意思?」
「還用問嗎,還是沒有答應。」
「我認為她做得對。張蘭,我感謝你為我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但此事不可強求。」
「可你現在需要幫助,而我又有能力幫你。」
「你莫見怪,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我們也確實不能這麼做,你的就是你的。」
張蘭定定地看著我父親,說:「那我問一句,要是反過來你處在我的位置上,而我成了你,二十年過後你會怎麼樣?是全力以赴,出手相助。還是無動於衷,冷眼旁觀?」
我父親一時語塞,「我……」
張蘭追問道:「你說呀。」
我父親哈哈一笑,說道:「現在這樣不是更好嗎,反過來幹嘛?你好就是你好,你好就是最好的,我這怎麼的都能過的去。」
「既然不能給你們蓋房子,你又不答應讓我帶走志強,那麼這樣吧。」張蘭只是向外勾了一下右手的食指,一直立在門外的「大背頭」就提著張蘭的坤包進來了。「大背頭」打開包,兩隻手指從包里夾出支票夾,彎著腰雙手遞到了張蘭的面前。張蘭只是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食指使勁地一彈,「大背頭」就又明白了,隨即從他自己帶來的皮包里掏出一大捆鈔票,再次雙手捧到了張蘭的面前。張蘭看了一眼,又把手伸了過去,「大背頭」又從皮包里掏出一沓全國糧票來。
張蘭接過來放在桌面上,輕輕的推到了我父親的眼前。我父親有點不高興了,問:「這是幹什麼呀?」
「沒有別的意思,給你們補貼家用吧。」
我父親當然不能接受,他們推來搡去的。張蘭看這也不是辦法,於是收起了錢,留下了糧票。她說:「糧票總可以了吧?」
我父親笑了笑,又把糧票推給了她,說:「這不是什麼東西的問題,而是都不能收。」
「我說吳主任呀,這樣是不是?」
「這次聽我的吧,這樣對大家都好。」
最後錢和糧票還是讓「大背頭」收了起來。中午張蘭她們就在我家吃了頓我母親親手做的手擀麵,「大背頭」吃得渾身冒汗,嘴裡連聲說著好吃好吃。看到他們大口吃麵條的樣子,我母親也很高興。飯後我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家睡午覺,他告訴張蘭中午不能休息了,村裡犁田的任務很重就出了家門。之後他在那雙陽河邊的一顆大楊樹下鋪了一塊塑料布,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多鐘。
我母親把張蘭送到村西口,揮揮手與飛馳而去的皇冠轎車告別。之後,張蘭幾次從深圳給我們家匯款,我父親都以查無此人為由婉拒了。再後來隨著深圳開發開放,張蘭的生意越做越大,與我家的聯繫也中斷了。直到高考結束,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後,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個郵包,裡面是一雙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我不明白怎麼回事,我母親卻說是一個遠房親戚寄來的,你就收下吧,不管我再怎麼追問,我母親什麼也不說了。原來遠在深圳的張蘭通過其他途徑一直在關注著我們家,也一直在關注著我。知道二哥和我相繼考上了大學,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有所改善了,才讓她徹底的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