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鴿子老師
日頭上來了,每家的小孩子就要去打穀場,因為他們家自留地里的稻穀也打完了。大人們要集體上工,爸爸媽媽給他們的任務就是翻場看場。翻場就是把脫粒完畢后的稻穀攤薄了放在陽光下暴晒,每隔一定的時間兩個人相互配合著用拖耙或者一個人用翻耙把晾曬的稻穀全部翻一遍。翻場中間的時間就可以在打穀場邊大樹下攤上一張薄薄的塑料布睡覺。雖然是睡在樹蔭下,但是夏天日頭足,太陽又在移動,往往是剛剛睡了一會兒,陽光就又能照射到自己身上。更要命的是,樹上會有很多不知名的毛毛蟲,一旦掉到身上會奇癢無比。
這會兒我剛剛睡著,有個毛毛蟲掉到了我的身上,我的手不經意間摸到了毛毛蟲一下子把我嚇醒了,直接從地上爬了起來跳開去。我拖著塑料布換個地方又繼續睡,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快收場,要下雨了。」我連忙爬起來拿起翻耙就去收場,這時又有很多村民跑過來支援。我一邊幹活,一邊看著天上的雲朵,真想求求它們快點飄到東海上空去吧。
大家緊著忙活了一場,但雨卻沒有下來。
晚上月上樹梢頭,父親安排我今晚去看場,看場就是晚上睡到打穀場看著稻穀堆。一到傍晚,我們都會把白天曬好的稻穀堆起來,為防止有人過來偷糧食,就在稻穀堆旁用稻草搭個草窩子,每家都會派個人去草窩子里睡覺看住稻穀。因為打穀場就那麼點大,曬糧食的人家卻很多,所以打穀場就顯得特別擁擠。為了便於識別我們還會在稻穀的地上、堆上拍上很多石灰粉,這樣相鄰人家的稻穀堆就不會混在一起,同時這樣做如果有人來偷糧食也會一目了然。我爽快的答應了,因為去看場我就可以利用這個時間不受任何干擾地看小說。最近我一直在閱讀吳強的長篇小說《紅日》,這已經是第三遍了。書中描述的戰鬥正到激烈處,真想一口氣全部看完呢。我家的馬燈肯定是不會讓帶著去的,那就只能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可以去其他看場的人家「鑿壁借光」。
老六家的大女兒鳳兒今天也來看場,正好她帶了個馬燈過來,我便和她商量借用她家的燈來看書。鳳兒自己學習不好,但她卻特別喜歡愛看書的人。我的本意是不進她家的草窩子,畢竟男女有別嘛,我就在她家的窩棚外借著點燈光看書就行了。當我一提出這個要求,她不僅爽快地答應了,還主動給我讓出地方,讓我進到她家的草窩子里看書。看了很久很久,鳳兒早就在一旁打起了呼嚕,我也沒有離開。等我回到自己的草窩子裡面,一下子就沉沉的睡了過去。這一夜外面發生過什麼,我是全然不知。
因為昨夜睡得太晚,直到天亮了我還在呼呼的睡著覺。鳳兒站在草帘子門口叫開了,她說:「志強,快起來,你們家的稻被人偷了。」
聽到鳳兒的叫聲,我一下子驚醒了。我從鋪滿稻草的草地上跳了起來,心裡一陣緊張,「壞了,壞了,自己昨天晚上過來的任務就是看場的,現在稻穀卻被人偷了,那可怎麼辦呢?」我圍著稻穀堆轉來轉去,像個福爾摩斯似的仔細的看著,似乎也沒有發現什麼問題。
我略有疑惑地問著鳳兒,說:「你是怎麼看出來我家的稻穀被人偷了呢?」
鳳兒:「你真是個書獃子,連這也看不出來嗎?」
我慢慢地搖著頭,說:「真沒看出來。」
「來,你看。」鳳兒一把拉著我的手又在稻穀堆邊轉了幾圈,說:「你沒看到昨天你家拍的石灰的形狀變化了嗎?」
我還是沒看出來,說:「沒看出來呀?」
鳳兒還在堅持,說道:「反正我是看出來了,你沒看出來也肯定有人動過了。」
我搖搖頭,說:「還真不像。」
鳳兒有點急了,好像是她的好心沒有得到好報似的,她生氣地說:「不和你說了,你看不出來,要是你爸在這就能看得出來。」
我連忙拉住了她,說:「別,千萬別和我爸爸說哈。」
鳳兒甩開我的手,說道:「好,知道了。」
後來鳳兒兌現了承諾,沒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要是讓他知道了,不管稻穀丟了沒有,我都免不了受到一頓教訓。其實稻穀堆上拍上石灰,整整一個晚上稻穀堆的任何運動都有可能導致石灰形狀的變化。這一晚到底有沒有人偷了我家的稻穀,信則有,不信剛無。
我像做了錯事一樣回到家,遠遠的就聽到了吵架的聲音。我循聲拐過去見是我的父親母親正與鄰居張根子家在為堆草堆的事爭吵得面紅耳赤。農村人收割水稻后,稻穀用來碾米,稻草晒乾了用來燒火。而散放著的稻草都要捆成一捆一捆的整齊的堆放起來,這樣既少佔用地方又防潮。張根子老婆董英出門倒水時,見到我家正在堆草堆,責怪我家的草堆佔了他家的地皮,於是她先挑起了話,我母親當然不會讓步。接著張根子聞聲過來加入,一直在草堆上壘草把的我父親這才隨即加入。
其實在農村,除了建房屋那是得畫線認真點,平時誰家放個東西在哪裡也不太計較。因為誰家的房屋都沒有權證,所謂的地皮更沒有權屬,還分得清哪裡是誰家的嗎?但是農村人實誠,凡事都心中有數。
農村人就是這樣,哪怕一丁點的小事也能一點就著,而且一旦罵戰開始了,嗓門會越來越高,停戰就不那麼容易了。兩家人你來我往,後來也不斷地擴大了吵架陣容。張根子家的兒子、兒媳婦參戰,我家的三姐、四姐也來參戰;村裡張根子家的張姓親戚加入了,我家的吳姓親戚也來加入。不是因為稻草堆的地方有異議嗎?那就事論事只講草堆好了,他們可不這樣。從草堆開始一直罵到張根子家二女兒嫁了個「秀頂光」(就是禿頭的意思),到我大哥弱智;從奮發學習不好讀不進書,到我四姐「倒嗓子」。不僅罵壞也比好,他們說他家兒子學木匠手巧,我媽就說我還去龍城開大會了呢。先是一件件的罵壞,再是一件件的比好,然後再罵壞,再比好。小小的草堆已經引爆了一場音量一浪蓋過一浪、內容包羅萬象的大規模的「家族爭鬥」。
阿龍聽到動靜后早就過來了,不停地在兩邊穿梭,絲毫不起作用。這時一個綽號叫「老覺悟」的老人也聞訊趕來,連忙做起雙方的思想工作。抗戰時期乜家廈是新四軍江北指揮部獨立團的駐地,「老覺悟」的兒子是新四軍江北指揮部二團的一名班長,參加二跺河戰鬥時身負重傷,在回家養傷期間被偷襲乜家廈的日本鬼子殺害。他為掩護兒子也中了小鬼子的槍當場倒地,後來經過新四軍衛生隊的全力搶救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條活命。他是烈屬,加上平時處事公道,在村裡威望很高。正好「老覺悟」既不姓吳也不姓張,而是姓李,我父親和張根子對他都很信服。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在「老覺悟」的調停下雙方罷戰。
在農村鄰里鄰居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打架司空見慣、稀鬆平常,但也不是全部都能輕而易舉地消停的。後來老巴子家的兒子宏圖與士林媽媽為了一點小事爭吵。當晚士林媽媽越想越生氣,扳起一瓶農藥喝了一大半,經搶救再也沒有醒來。於是兩家人大打出手,後來龍城公安局的警車開到了村裡,給宏圖上了手銬帶走了,經法院判決宏圖因過失殺人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自從去龍城參加三好學生代表大會回來后,特別是和朴雪月的接觸交流,加上又經常閱讀小說,我的心氣也高了許多。好像自己已然是一名大學生,一個城裡人,對農村的一些人和事總是看不過眼了。像逢春、樹林、奮發等幾個過去常在一起玩的小夥伴,因為學習成績不好,現在我也不願意和他們再在一起了,就怕別的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的。神經變得敏感,精神更加脆弱,更容易受傷一樣的,什麼疑似稻穀被人偷了以及爸媽和鄰居吵架這樣的瑣事都能壞了我的心情,可更不好的事情接踵而來。
因為防震抗震停課,我最近已經很少去學校那玩了。今天心情不好,一個人莫名其妙的就又來到了學校。學校院子里垃圾遍地,操場上長滿了青草。當我一拐過教室就看到學校校長辦公室門口人進人出的,他們的臉上都顯得特別嚴肅。我還在想,不是都回家防震抗震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來學校了呀,是不是很快就要複課了?要是這樣就好了,我就能見到我們的小鴿子老師了。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反正自己也對這些不感興趣,於是扭頭就要繼續走。前段日子在鍾老師的帶領下,學校師生用磚頭又壘起了一個乒乓球台,還用水泥刷了一下檯面呢。這樣同學們打乒乓球終於有了更多更好的地方。我看到那邊有幾個同學在打乒乓球,於是就向那裡走去。正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小鴿子老師從校長辦公室出來了,而且感到小鴿子老師與之前的情況完全不同。小鴿子老師出生在范汊鎮上人家,又在鎮上上的學。不僅有知識、有文化,人也長得甜美。從來都是著裝得體,頭髮一絲不亂的,可今天卻是頭髮蓬亂,衣服上還沾著泥土,臉上也像是剛剛流過眼淚一樣。小鴿子老師也看到我站在那獃獃地看著她,她沒有說話而是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重重的關上了門。
小鴿子老師一直都比較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因為防震抗震學校停課,我們也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見到了。我完全能夠想象,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她此時此刻見到了我,一定會微笑著向我招手,問我在家怎麼樣?學習好嗎?過來幹什麼?甚至還有可能把我拉進她的宿舍里,遞給我一塊糖果或者餅乾。今天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心中一陣陣地發緊,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很大。我站在那裡遲疑了一會,真想走過去問問情況,最終還是沒有挪動腳步。
此刻,我是痛楚的,我能感受到她的委屈、她的痛苦,我從來都不願看到小鴿子老師如此不開心。在我的內心深處,她只屬於美麗,只屬於歡樂。可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我不懂大人的事,無法完全明白他們的行為,更無法走進他們的精神世界。我無法安慰自己,那就更無法安慰她。
後來我才知道,今天小鴿子老師和黃老師本來是一起去東江公社中心小學校參加集體教研活動的,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經過陸家廈時,兩輛自行車架在路上,而他們倆卻鑽進了路面下的涵洞里。有一個途經此地的婦女,因為內急下到涵洞里方便,目睹了涵洞里的一切。這時路上經過此地的行人越來越多,就這樣事情完全敗露了。公社中心小學的田校長讓草庵學校先拿出處理意見,後來小鴿子老師和黃老師都不辭而別,從此再也沒有了小鴿子老師的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