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拍小照
吃完晚飯,我母親又要去自留地里給栽種的瓜果蔬菜澆水了。這種情況下姐姐們都會幫著母親挑水,而我能做的就是她們挑來水后,一舀子一舀子的均勻地澆在各種不同的瓜果蔬菜上。因為我家的自留地距離水源比較遠,所以澆一遍菜地往往都需要很長的時間。不到月亮高高掛起,我們都是回不了家的。母親有時挑的是水,有時挑的大糞。小菜長得好快,全是農民們包括我這樣的孩子們一舀子一舀子的澆水、澆糞得來的。
春天就這麼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夏季,這個夏天註定不同尋常。
一天,隊長阿龍挨門挨戶的叫著:「快點啦,快點下田啦。」
我母親著急忙慌的給家裡做好早飯,也匆匆的拿起線滾子出了門。線滾子是把長長的塑料繩整整齊齊的卷在一根短短的木棍上。到了秧田,插秧的女人全都是倒著往後退的,這樣就必須有參照物,否則插的秧行就不會直,而是彎彎曲曲。那時把這線滾子上卷著的塑料繩拉直繃緊,就是很好的參照物了。
今天是乜南小隊第一次下大田插秧。每年二三月村裡就要開始育秧了。一般都是由村裡幾個種田經驗豐富的老把式來做這件事。如果是年輕人來做,育不出秧苗來就會影響全村的收成,這是誰也不敢輕易冒險的。但是老把式就能保證育出秧苗嗎?那可說不定。但是人們往往這麼理解,如果連老把式們都沒有做好這件事,一定就是說明今年的育苗難度太大,年輕人更是做不出來。
他們在用一塊大塑料布蓋住的暖房裡擺著幾口大缸,缸里倒上一半左右的稻穀,然後往缸里加上水,放在陽光下暴晒。到了晚間,為了保持溫度,還會在塑料布上蒙上用稻草編成的草帘子,就這樣缸里的稻穀慢慢發了芽。過後隊里還會安排人在一塊水田裡平整地面,然後把發了芽的稻穀均勻地撒在上面,剛開始時,晚上也要用草帘子覆蓋,這樣做既是為了保持水分,也是一種防凍措施。慢慢的綠油油的秧苗長成。
正式插秧的前一天,全村的女人們整個晚上都要蹲著育苗田裡,小心的撥出秧苗,再用稻草紮成捆,等待第二天被挑到大塊大塊的水田裡。從苗圃運送秧苗到大田的過程叫挑秧,挑秧的都是村裡的男人們,三毛是其中的絕對主力。三毛力氣大,年輕的時候一個人舉起一個大石碾子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人也很樂觀開朗。但是也正是由於他力氣大,有時勞動時不惜力,最後導致患上了嚴重的疝氣病。三毛有個明顯的特徵,就是他的褲子褲襠那與眾不同,裡面始終鼓鼓囊囊,像是揣了個排球似的。外面有個猶如女人發卡的夾子,夾在大腿根和「排球」之間,村裡人都擔心三毛的「排球」哪一天會掉下來。有些婦女也總是拿三毛的「排球」開玩笑,對此三毛也只是一笑了之。只要村裡有重的勞作三毛都會積极參加。三毛挑的秧苗擔子比誰的都要多,三毛嘴裡喊著號子一遍遍的來回挑著秧苗。
秧苗挑到大田邊就要往大田裡撒秧。每到撒秧時像我這樣大小的男孩子閑來無事也總是過來湊個熱鬧。撒秧也有一定的技巧,因為婦女們插秧時全是倒著向後退的,在她們的面前是已經插成的一排排秧苗。那麼你的秧把就不能撒到她們的前面和身邊,撒到前面就進入了秧行,撒到身邊就會濺得正在插秧的婦女們一身水。所以只能撒在她們的身後,而且距離還要精準,確保她們無論倒退到哪裡都能隨手抓起秧把進行插秧。如果她們的身後堆積的秧把太多,她們就不得不停下來一把把地往後竄。這樣既耽誤了功夫,又消耗了她們的體力。
蘇中地區的人們並不是多麼的能歌善舞,但是婦女們長時間彎腰插秧很累也很枯燥,這樣她們在長期插秧的勞動中就會自發的唱歌拉歌。據說江南民歌《拔根蘆柴花》就是根據當地婦女們插秧勞動時唱和的勞動號子收集改編成的。
這時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車鈴聲,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頭上戴著白草帽,褲腰帶一直繫到了胸口上,嶄新的自行車車把上還挎著一個藍色帆布包。我認識此人,他就是一個姓丁的大隊幹部。說句實在話,在我還是少年時之所以好好學習,那是因為我當時已在心中確立了自己的目標,就是長大后一定要當個大隊幹部,公社幹部當然更好。權力責任我都不懂,我唯一羨慕的是公社、大隊幹部們竟然能在別人勞動時,他們不用出力氣幹活,還能夠戴著白草帽、騎著自行車逍遙的在各村穿梭。特別是只要他們一進村,無論是不是與他們有親戚關係的人家也都搶著請他們去自己家裡吃飯,這樣他們家裡的小孩子就可以趁機練習自行車。就這麼簡單,公社、大隊幹部成為了我當時學習的動力和追求的目標。
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課,我大姐抱著外甥女琴兒趴在窗檯外向裡面焦急的張望。小鴿子老師發現了她,於是停止授課來到教室門口問道:「你找誰呀?」
我大姐:「我找吳志強。」
「你是他的什麼人?」
「你是小鴿子老師吧,我知道你,我是志強的大姐。」
「嗯,好的大姐,你等下,我去叫他。」
小鴿子老師回到教室,說:「吳志強,有人找你。」
我往外一看認出了大姐,連忙跑了出來。我剛跑出教室,大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說:「志強,快和小鴿子老師請個假,出來拍小照。」
拍小照就是照相。我大姐的老公公是楊村學校的校長,今天組織本校師生照相,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孫女還沒拍過小照,於是就讓人通知我大姐抱著琴兒過來照相。大姐抱著琴兒跑了六里多路去到楊村學校給孩子照了相。
校長公公問照相師傅:「還能拍幾張?」
照相師傅仔細看了看手中的相機,回道:「一張,只能再拍一張了。」
這時,我大姐突然想起自己的小弟還從來沒有照過相呢,於是就央求起了老公公。
「爸,這最後一張能不能給我小弟志強拍一張小照呀?」
校長公公楞楞地看著我大姐,說道:「志強,他不是在草庵學校嗎?」
我大姐直點頭,說:「是呀,他從來沒拍過小照呢。要是能拍張小照,不知能高興成啥樣呢。」
「那麼遠呢,怎麼去呀?」
「就讓師傅和我一起走過去唄。」我大姐轉頭朝向照相師傅,說:「行嗎,師傅?」照相師傅只能點點頭。
校長公公說:「梅子也在草庵學校呀,可只能再拍一張了,讓誰拍呢?」
我大姐一下子也想起來了,梅子就是她的小姑子,和我一個班呢。
「哦,那就讓梅子拍吧。」
最後還是校長公公拍了板,他說:「算了,還是讓志強拍吧,梅子以後有機會再說。」
就這樣照相的師傅跟著大姐來到了我所在的草庵學校。
大姐一看我當天穿的衣服是補丁摞補丁,實在是無法入相。大姐和照相師傅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我現在趕快跑回家去換上過年時才能上身的新衣服,然後再去村子西頭的電灌站碰頭。之所以選擇在電灌站,是因為那裡是全村唯一的一座鋼筋水泥建築物。
我去向小鴿子老師請假,說:「老師,我請會假。」
「請假幹什麼呀?」
「我要回家一趟。」
「回家?現在正在上課呢,你回家幹什麼?」
「我大姐讓我拍小照。」
「拍小照?那就拍唄,為什麼還要回家去呢?」
「因為,」我支支吾吾的說:「因為,我要回家換新衣服。」
小鴿子老師明白了,她摸著我的頭說道:「哦,是這麼回事呀。那你快點回去吧,結束后再來上課哈。」
「嗯。」
我飛跑著回到了家。母親見到我突然回來,問清緣由后迅速給我找出了新衣服,然後也跟著我跑到了村子西頭的電灌站。這時大姐與照相師傅已經來到這裡。我坐在電灌站水泥欄杆上,拍攝了平生的第一張照片,一張2吋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昂著頭,臉上全是幸福的微笑,一個滿滿的陽光男孩的形象。我心裡有著說不出來的高興,一路跑著回到了學校繼續上課。
大姐比我大14歲,她是家裡最大的,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這一頭一尾的,大姐對我特別憐愛,我對大姐的感情也很深。
記得聽我母親講過,全家剛從龍城回到乜家廈時村裡正在興辦大食堂,我大姐每天都感到自己的肚子扁扁的、餓餓的,她就以為大食堂里可能會有什麼好吃的,很想去大食堂里吃一頓飽飯。有一天就怯怯地向我母親請求能允許她自己去吃一次大食堂,我母親看著餓壞了的大女兒,默默地給她準備好了碗筷。經母親同意后,大姐像村裡的大人們一樣,手裡端著一個大盤子在大食堂里排隊打飯。打回來的卻是不見一丁點油星子的爛燉胡蘿蔔纓子。這是大姐自己要去食堂打回來的食物,所需費用會從我家的食堂定量里直接扣除的,即使食物再次她也不能浪費的。我大姐一個人坐在小桌子旁就那麼一點點的把胡蘿蔔纓子往嘴裡送,眼淚和著胡蘿蔔纓子一起吞進了自己肚子里。
我大姐上過學讀過書也特別懂事,18歲那年入了黨後來還當上了大隊婦女主任。她不會騎自行車,每次去參加幹部會、黨員會,都能見到她手裡拿著個筆記本,在大路上快步如飛地走著。
生活總是不停地在與堅強的人過招較勁。在村裡人的眼裡大姐出息了,但大姐也承受了常人未曾經歷的磨難。20歲那年大姐因為急性闌尾炎發作而住了院,手術過後,不知因為什麼,范汊衛生院的那個主刀大夫和我父親說了一番話,竟讓我父親蹦高似的離開醫院回到了乜家廈。我母親不明就裡一個勁的催問著:「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呀?」
我父親一直在低頭嘆氣,說道:「這可怎麼好啊?」
我母親一直在追問:「說呀,到底怎麼了?」
在我母親的一再催促下,我父親這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個主刀大夫說,我大姐得了這個病,雖然做了手術但之後仍然會女變男身。嘴上長滿鬍鬚不說,身高也要竄到大門框那。
我父親嘆氣道:「這哪還是一個女孩子嘛?人不像人,不是成了一個怪胎了嗎?今後還怎麼嫁人呢?丟死人了,還不如丟掉雙陽河裡餵魚去。」
我母親一聽急了,說:「今後不許你再這樣說大姑娘,就是長個毛猴子樣,也不許嫌棄她。嫁不出去,那就留在家裡。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永遠是我的女兒,她的命我做主。」
聽到母親這麼說,我父親除了無盡的嘆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對此我大姐一無所知,出院后照樣到處開會做事。我父母雖然成天提心弔膽的,但也沒發現她有什麼異常。原本還擔心她今後嫁不出去了呢,不曾想由於我大姐出落得水靈,又很端莊得體,還是個黨員幹部。那個當校長的老公公在一次公社開會時遇上了她,一見就非常喜歡,之後就託人介紹保媒。我父母把大姐的情況對他和盤托出,他也只是說了句,「胡扯,沒有科學依據。」然後一笑子之。到底人家是校長,是知識分子,凡事講科學。我大姐結婚後依然如故,來年一個健康的女兒也隨之呱呱墜地。
我父親說的也只是氣話,在家裡的七個兒女中,他最中意的就是我大姐和二哥了。大姐的自我奮鬥、二哥的全面發展都給這個家庭特別是為他爭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