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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舉家離滬

  我的父親如此的重男輕女,從給姐姐們起的名字上就能看出來,大姐叫吳如梅,二姐叫引娣還算說的過去。三姐叫招娣、四姐叫蘆竹就能看出他期盼有個兒子的迫切心情。蘆竹,在里下河水鄉是那種不用種植而到處瘋長的一種植物,個頭能長丈把高,竹葉不能包粽子,竹桿不能當材料。長得如此茂盛的蘆竹,到頭來只能用於搭個黃瓜、線豆的架子或者直接當作柴火燒了。給四姐起了這麼個名字,意思就是說已經賤到了沒有任何價值。

  我的母親知道事情的原委後放聲大哭,大舅在一旁不停的勸慰。這時,我父親也回到了家裡,當他看到我四姐又被抱了回來,也不自覺地低下了頭。大舅站起來就給了我父親一拳,說:「老二,你怎麼能這麼做呢?」

  我父親還不服氣,回道:「要這麼多丫頭做什麼?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就想要個兒子有錯嗎?」

  大舅氣不打一處來,說:「你……你這是在罵我嗎?」

  我大舅結婚多年至今一直膝下無子,我父親的這句話深深地戳在了大舅的心窩子里,我大舅氣憤地走出了我的家門。

  第二天,我大舅媽和小姨相約來到我家。大舅媽能說會道,上來就對我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並且放出話來,如果再把我四姐丟掉,以後她們就再也不幫助我們家了。我們家人口多,儘管有我父親辛勤地工作,有份工錢籍以養家糊口,但免不了還是需要我大舅和小姨的接濟。聽到我大舅媽這麼說,我父親這才打消了把我四姐繼續送人的念頭。

  但是,事情還沒過去多久,一個新的想法又在他的心裡萌生了。

  我父親感到接連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也沒有臉面掛不住,而且已經聽到鄰居、工友在背地裡議論說他就不是有兒子的命,於是他執意要從上海回到老家去。

  我父親性格執拗,倒是說話算話。這一天,在我家裡當著我大舅、大舅媽、小姨的面,我父親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阿哥,我想了好久,決定還是帶著她們回老家去。」他們都習慣叫大哥為大阿哥,大嫂為大阿姐。

  我大舅一臉不解,問道:「在上海好好的,有工作,有房子,為什麼又要回老家呢?」

  我父親低著頭抽著煙沒有吱聲,大舅媽有點急了,說:「說呀,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我父親狠狠的掐滅了煙頭,說:「還為什麼呢?你們是沒在萬福里,左鄰右舍說的那些話,聽得我耳朵都長繭子了。」

  大舅媽:「他們都說什麼了?」

  我父親:「還說什麼?說我家只能養一群草雞,永遠也見不到猴子。」

  聽到這,我小姨氣憤的說:「是誰呀?大姐夫,你告訴我,我去找他們說理去。」我小姨是遠近有名的「小辣椒」,與人爭論即使無理也能被她搶三分。

  我母親正坐在一邊給我四姐餵奶,說:「別人說別人的吧,我們過我們的就行了唄。」

  我父親有點不悅,說:「你懂什麼呀?!」

  我母親放低了聲音,說道:「在上海,有大阿哥大阿姐和妹妹幫襯,回老家后誰能幫我們呢?」

  我父親:「孩子爺爺奶奶不能幫我們嗎?」

  我母親:「還爺爺奶奶呢,奶奶的眼睛都被爺爺打瞎了,還怎麼幫?」

  我爺爺的脾氣更加火爆,有一次與我奶奶剛剛爭吵了幾句,上來就是幾個耳光,打得我奶奶眼裡直冒金光,而後昏厥倒地。村裡人把我奶奶攙扶起來,可奶奶的眼睛卻從此不見了天日。奶奶的娘家來了人,我爺爺躲進屋后的竹林里一直不敢現身。可娘家人一聽原來是男人教訓女人這麼回事,誰也沒說什麼。把我父親找回來后,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飯,酒足飯飽之後就又回到了龍城。他們認為,這是家務事,男人管女人怎麼做都是天經地義的。

  我大舅見我父親態度堅決,感到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既然你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老二呀,你抓緊與老家聯繫一下,看回去后在哪落腳,然後通知我們。今後需要我們幫助的也別客氣,不管在哪,我們都還是一家人。」

  我小姨接著說:「大阿哥說的對,我們當然是希望你們留在上海,這樣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但你非要回去不可,我們也不好阻攔。只是請你對我大姐好一點,對孩子們好一點。」

  我大舅媽還是有點生氣,她說:「這個還要請求他嗎?老婆是他的,孩子也是他自己的。對她們好是他的責任。老二呀,你給我聽著,以後要是讓我聽到什麼不好的事,我饒不了你。」

  我父親連連點頭答應著說:「知道了,大阿哥、大阿姐你們就放心吧。」

  我們舉家返鄉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後來我父親與老家取得了聯繫。至於落腳何處,幾番書信往來,還是我奶奶的意見佔了上風。我奶奶娘家是龍城人,祖上開過作坊,在百步橋一帶還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爺爺家境貧寒,自小就在奶奶家當長工。爺爺人生得結實,又很勤勞,什麼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有一年龍城連日暴雨,雙陽河水位暴漲,河水倒灌進了龍城的大街小巷。百步橋一帶本來就地勢低洼,險情更加嚴重。奶奶家的院壩又高又長,把整個家業都包圍了起來。毗鄰雙陽河的院壩阻隔著雙陽河水與奶奶家裡的場院,期間最嚴重的時候內外水位的落差已經達到了兩三米。院壩長期浸泡在河水中,土質鬆軟一擊即潰。一旦潰壩,奶奶家不僅田地被淹,甚至連作坊、房舍都會一應損毀。那段日子,我爺爺與老東家以及其他幾個夥計們一起負責這段院壩,沒日沒夜吃喝都在暴雨中的院壩上。他們一邊向外舀水,一邊還要隨時監視著水情。有一天院壩一側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管涌,是我爺爺第一個發現,又是第一個跳進渾濁的泥水中,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先是用身體緊緊地堵在洞口,為及時堵住管涌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後來又連續忙活了一天一夜,終於保住了堤壩,保住了奶奶家的產業。這次水災,整個龍城損失慘重,可只有我奶奶家有驚無險、毫髮未損,不僅作坊照常開工,就連院壩里的莊稼秋後還都獲得了好收成。過後老東家多次說過,在這場水災中,他的這份家業之所以能夠得以保全,我爺爺功不可沒。老東家本想劃出些土地給我爺爺,可我爺爺堅決不收。最後還是老東家拍板做主,就這樣老東家的掌上明珠、那個當時只有17歲的唯一一個女兒後來成了我奶奶。

  抗戰時,駐龍城日軍佔用了我奶奶家的土地,在那修建了一排別墅,其中以瓊花別墅最為豪華壯觀,當年能夠進出入住瓊花別墅的都是達官顯貴。日本人投降后,前來龍城接收的國民黨大員占上了這裡,瓊花別墅又成了軍官俱樂部,成了他們紙醉金迷、尋歡作樂的風月場。只可惜在解放龍城的戰鬥中,國民黨守軍妄圖依託瓊華別墅堅固的建築負隅頑抗。經過三天兩夜的激戰,別墅內的守軍全部陣亡,別墅也遭到了重大毀損,擔負攻擊任務的解放軍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之後已經成了一座廢墟的瓊花別墅被拆掉了,周圍的土地建成了工廠和農田,只是「百步橋」頭一處閑置的房產,還是登記在了我奶奶家人的名下,現在這座房產即將成為我家從上海返鄉之後的首個落腳之處。

  為了多掙幾個錢,臨行前我父親照常上班,每天還是和我大舅搭伴拉大據,但小組長的事體他已經不再過問。這幾天,大舅媽和小姨幾乎每天都要來到萬福里,幫助我母親收拾行李捆紮包裝。早前幾日我大舅聯繫了幫船,這樣可以讓我全家坐船直達龍城。但由於近期沒有船期,而我父親又是一日也不願在上海多待了。不得已,他們只能是坐長途車直達鎮江,然後擺渡過江到揚州再回龍城。這樣一來,很多東西就不能隨身帶走了。其實家裡幾乎也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只是即使貧窮也得生活,平常生活中的油鹽醬醋茶一樣也不能少。

  今天大舅媽和小姨前後腳又來到我家,小姨手裡還拎著一個灰布口袋,我母親接過來問道:「小娣,你帶來的是什麼呀?」

  我小姨:「姐,這裡面是白面。」

  「帶白面過來幹什麼?」

  「今天我和大阿姐過來給你們烙餅,這樣你們一路上不就有吃的了嗎?」

  「白面多精貴呀,給我們烙了燒餅,你們吃什麼呀?」

  「吃什麼,不吃唄。」

  「那哪行,別全烙餅了,你們留下一點吧。」

  說著我母親就取來一個瓷盆要從灰布口袋裡倒出一些麵粉出來。我小姨一把搶過布口袋,說道:「大姐,算了吧,別倒了,就這麼點,還是和大阿姐他們一起從嘴裡省出來的呢。再分還哪有多少呀,恐怕都不夠你們吃到鎮江的。」

  「夠呀,這麼多呢,一路上哪吃得了呀?」

  「吃不了,你們就到家以後再吃。你們這一回去,還不知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呢,有這麼點黃燒餅總能對付對付吧。」說著說著,我小姨哽咽起來。

  我大舅媽急忙說道:「行了吧,現在再哭還有什麼用呀,開始烙餅吧。」

  萬福里的弄堂里有好幾家燒餅店,燒餅上撒上了芝麻黃燦燦、香噴噴的,但是再好吃的燒餅那也得花錢買啊。現在我家就要回鄉了,回鄉后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家裡的錢哪怕是一分錢也得精打細算的。

  忙活了一陣,燒餅烙得差不多了,小姨還在那繼續烙著。大舅媽一邊搓搓手上的麵粉,一邊過來問我母親,她說:「大娣,你回去那天準備穿哪件衣服啊?」

  我母親不解,問道:「大阿姐,我還有幾件衣服嗎?還不是身上這一件嗎。哎,你問這個幹什麼?」

  大舅媽站在那擰著眉頭問道:「我想了想,你一個人又要抱孩子還要拿東西,這麼些燒餅怎麼帶?」

  「還能怎麼帶,裝進口袋裡背著唄。」

  大舅媽直搖頭,說:「不行,你哪有肩膀再背個包啊。再說放在包里,想吃的時候也不方便,我就想這樣。」

  「大阿姐,你想怎樣?」

  「縫在你衣服的衣襟下擺裡面,想吃了隨手就可以扽一個下來,想吃多少扽多少,這樣是不是很方便?」

  我母親一樂,說:「大阿姐,真有你的,虧你想的出來,我看這樣挺好。」

  在一旁的小姨聽到了大舅媽的話,也湊過頭來說:「這樣好,大姐,你快把衣服脫下來吧,讓我和大阿姐給你的衣服裡面縫上燒餅。」

  我母親連忙找出針線匣,小姨搶著把線穿過針眼,又把一個個地燒餅遞到大舅媽的手上,大舅媽一針一線地開始縫針。不一會,我母親的衣服下擺處全被縫上了燒餅。我母親穿在身上試了試,雖然沒有叮叮噹噹,但是就那麼支楞著確實也有些怪異。

  一個初冬的清晨,上海老北站站北廣場,穿著各色衣服的人行色匆匆,此刻來到這裡的大多數是要即將坐車遠行的人。天空飄著細雨,似送別又似不舍。我大舅和我父親爬上長途車車頂,取下他們剛剛放上去的所有的行李,用油布紙又嚴嚴實實地包裹了一下,然後順著梯子再次送到長途汽車的車頂上固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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