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絳紅色毛線衣
今晚有點冷,因為傍晚前後就颳起了凌厲的北風。我趴在課桌上快速地演算著題目,這幾年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晚自習的時間基本上都是用在需要大量計算的科目上,比如數學、物理、化學。同時不再零打碎敲而是集中使用。我喜歡這樣,集中較長時間整塊地、專註地學習一門課。在整個晚上將近四個小時的晚自習中,我可能會用大量的時間學數學,再用大段的時間學習物理或者化學,而不是一個晚上平均用力地複習好幾門課程。這些方法無關優劣,只是我個人的學習習慣而已。我感到這樣能夠集中精力,既能把所學知識理解深化,又利於鞏固提高學習效果。我也曾嘗試過在每天晚自習時把高考七門課語文、數學、物理、化學、政治、英語、生物全都複習一遍,後來感到每天都是這樣蜻蜓點水的,門門課都複習到了,可又門門課都不紮實,學習效果並不理想。學習時間過於分散零碎,不利於集中精力,也影響記憶效果。高中階段,特別是高考衝刺階段的學習方法,沒有什麼好不好,全靠自己去體會去感受,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我的寫字速度飛快,字跡潦草,但我演算題目卻十分規整。高考複習需要大量的草稿紙用於演算,好在我有一個親戚是名鄉村教師,於是我便請求他給我提供一些草稿紙。大概在半年左右的時間裡,他總是讓他的學生們把自己每次考試的試卷進行認真復算后重新交給他,於是收集了幾大捆的廢試卷送到了我們學校給我。每次我都是取出50張左右,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倒扣在課桌上。做題時從舊試卷的背面左上角開始,一排一排地往下寫。於是,我做過的題目在草稿紙上都能復原,我的張張草稿紙都是寫得密密麻麻,從來沒有一點浪費。
已經學習了很久,我的身上有些冷意,但我還是不管不顧的演算著題目。柴韻起身離座時發出了一點點的聲響驚動了我,我擱下手中的鋼筆,乾脆仰靠在小坐椅背上,目送柴韻出了門,同時也搓搓快要凍僵了的雙手。
沒過多久,我就重新伏下身子繼續演算起來,柴韻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全然不知,倒是她再次起身離座時又驚動了我。我有點不解,她不是剛剛出去過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又要出去?我還正在納悶著呢,柴韻又進了教室,這回我的目光與柴韻的目光碰了一下,我害羞地趕緊低下了頭。
柴韻坐下來學習了一會,便收拾書包文具準備回宿舍了,我有點分神,慌亂中不小心把一塊橡皮弄掉了地上。我趕緊彎腰下去撿拾橡皮時,前座的柴韻那剛好也落下了一張摺疊起來的小紙條。我一起撿了起來,還想還給她呢,只見她已經背起書包走出了教室。看著手上的紙條我不知所措。知道這紙條肯定是柴韻的,因為這是我親眼所見,就是剛剛從她座位上掉下來的。可現在她已經出了教室,這張紙條拿在我的手裡該怎麼辦呢?難道這是給我的嗎?之前我們彼此偷偷傳遞紙條都是悄悄扔在課桌桌面上的呀,極特殊情況也有在桌子底下親手轉交的,可這回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張紙條我卻沒有主意了。
看著紙條我在想,不知道這紙條中有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如果有,我需要立即出門追上去送給她。如果沒有什麼事更好,我心裡這麼盤算著。我拿定主意,現在要做的就是必須馬上打開紙條看看,紙條上到底寫的是什麼。我輕輕的展開紙條,見到上面寫了這麼一行字:「半個小時左右操場邊的楊樹林見。」我頭「嗡」的一聲,這張紙條到底是不是故意送給我的,這是為什麼?還是要送給別人的,那又如何是好?我完全慌神了,手裡拿著紙條就那麼坐在那裡。突然,我感覺差不多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我決定不管咋樣還是應該去楊樹林那邊看看情況。我起身出了教室,一個健步跳下了廊檐,慌慌張張的向著操場邊的楊樹林跑去。遠遠的就能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那裡,對,那就是柴韻,因為她的「馬尾巴」被凌厲的北風吹得凌凌亂亂。柴韻手裡拿著一個東西,也在向著教室方向張望。我緊著跑過去,柴韻看到了我,也迎著向我走了幾步。北風呼嘯,吹得我瑟瑟發抖。我繼續向前走著,柴韻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兩隻手舉到嘴邊哈著熱氣,對著柴韻問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在這裡呀?」
柴韻扭著身體背著風,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怎麼這麼講呢?」
「這麼冷的天,那你過來又是為什麼?」
我膽怯地問道:「你的紙條還真的是留給我的嗎?」
柴韻笑了笑,回道:「不是留給你的,你來幹什麼?」
我慌不擇言,說:「我就是過來看看的,對了,是來還你紙條的。」
「好了,就是留給你的,你緊張什麼呀?」
聽到柴韻這麼一問,我還真的答不上來了。
我小聲地說:「以前不都是扔到課桌上嗎?」
柴韻一樂,說道:「我看到你不是正好彎腰下去拾東西了嗎?所以就隨便扔到地上去了呀。」
「真有你的。我要是不打開看,你還不得在寒風中白等嗎?」
柴韻歪著腦袋看著我說:「你會不看嗎?」
「怎麼不會?剛才我就很為難,因為我不確定這是給我的呀?我能偷窺你的隱私嗎,我不是那樣的人。」
「去你的,你是不是以為除了你,我還在與別的男生傳紙條呀?難道你就這樣看我?」
「不是這樣的,我沒說是和男生,你有你的秘密,我不能隨便看的。」
「那我今天就明確地告訴你吧,對你,我沒有秘密。」
「好了,不說這個了,這麼急找我有事嗎?」
柴韻還在堅持,她說道:「別忘了,咱倆是多年的老同學,我就不能找你了嗎?」
「嗯,可以,可以的。還是先說說找我是有什麼事吧?」
柴韻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頭髮,說道:「是這樣,剛才我回教室看到你的身上有些發抖,因為不太確信,就又出去了一趟,再次回來時看到的還是這樣。志強,你是不是身上冷呀?」
我搓搓手,說:「哦,是這樣呀,是,有點冷。」
「你不是穿棉襖了嗎?」
「嗯,穿了。」
柴韻伸出手來摸了摸,問道:「棉襖這麼薄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回道:「嗯,就是這樣的。別摸了,別讓人看見。」
柴韻左右看了看,說:「這會兒沒人。」
她繼續問道:「你棉襖裡面沒有其他衣服了嗎?」
「有啊。」
「還有什麼?」
「還有一件小褂子。」龍城這一帶把貼身的襯衫叫做小褂子。
「小褂子?就一件?你裡面難道沒有毛線衣嗎?」
「毛線衣?我沒有,從來沒穿過。」
這時,柴韻把她手中一直拿著的一件絳紅色的毛線衣遞給了我。她說道:「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這件衣服你先拿去穿吧。」
我一楞,問道:「這是什麼?」
「毛線衣呀。」
我一把攔住,說:「毛線衣?怎麼想起來給我毛線衣呢?」
「你不是冷嗎?」
「冷也不能要呀,這是你的。」
「對呀,這是我的,我現在借給你穿呀。」
「可我沒向你借呀?」
「你是沒向我借,是我自己要借給你的。」
我連忙擺手,說道:「不,不要,我冷的時候蹦蹦跳跳一會就能暖和的。」
柴韻放低了聲音,說:「你在教室里上晚自習的時候也能蹦蹦跳跳的嗎?剛才我怎麼沒看見你跳呢?」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支吾支吾道:「這……」
「這有什麼呀。」
我看了看她手中的毛線衣,說:「可這是女生穿的呀?」
柴韻把毛線衣往我面前送了送,說:「有什麼要緊呀?暖和就得了,再說你穿在裡面誰能看得見呢?」
我還在推辭,說道:「回宿舍睡覺脫衣服的時候,同學們能見到。」
柴韻用手點點我,回道:「你那麼呆嗎?那我就沒辦法了。」
我猶豫不決地說:「這是你的,我穿了你穿什麼呀?」
「你放心吧,我還有呢,這件暫時穿不著,放在那也是浪費,不是嗎?」柴韻為了寬慰我的心繼續說道:「再說了,這件毛衣織的花式不好看,我也不喜歡,看著都煩,你拿去穿,就當幫幫我了。」
我知道她的心意,心頭一熱嘴上卻一句也說不出話來。
柴韻繼續說道:「外面冷,你快拿去穿上吧,我要回宿舍了。」
說著她就把毛線衣一把塞到我的懷裡,轉身向宿舍跑去。我獃獃地站在那裡,儘管北風呼呼作響,這時看去她的「馬尾巴」一點也不凌亂了。我拿著毛衣跑到宿舍,脫下空蕩蕩的小棉襖,貼身穿上了它,頓時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沒有多想,就又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進了教室上晚自習去了。
說句實話,接下來的晚自習我再也沒能學進去任何東西,整個身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暖暖的、美美的愜意,激動的、幸福的眼淚禁不住地流了下來。那些曾經聽到的傳說、親身經歷的往事一幕幕地重現在自己的眼前。
20世紀50年代末,上海。臨近靜安寺的一條叫萬福里的小巷子,小巷長長窄窄而又彎彎曲曲。青石板鋪地,兩邊大多是高矮不一的兩三層的磚瓦房,其間夾雜著大量的低矮的灶披間。整條巷子里沒有一棵樹,即使是在盛夏,所有的綠色只有那些在青石板和磚瓦牆縫中頑強生長的雜草。沿著巷子有油條燒餅鋪、理髮店、裁縫店、雜貨鋪和修鞋鋪等。每天一早,家家戶戶都把煤球爐、柴火爐拿到巷子里點燃,整條巷子里煙霧繚繞,滿滿的、濃濃的煙火氣。與此同時那些穿著拖鞋和睡衣的男男女女們,手拎馬桶的,捧著豆漿燒餅油條的擦肩而過,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自然的。巷子的入口處,一個仄逼低矮的小屋子就是我的家。三個扎著小辮子的小女孩在嘻嘻哈哈的玩耍,我母親挺著個大肚子坐在小凳子上面做著小衣服,顯然她這是為即將降生的第四個孩子準備的。
已經快到午飯的時間了,我母親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出了小屋,走到一個小披廈子里的煤球爐子旁,用長長的鉤子捅了捅,爐火就旺了起來。已經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她不知道這個即將降生的孩子是男是女,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倒並不在乎孩子的性別,在她的心裡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我父親卻把這看得很重,頑固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根深蒂固。剛有我大姐時,父親也是快樂的,歡喜的。可當二姐、三姐接連來到這個家庭,我的父親就不再那樣開心了。有時他下班回家時,三個姐姐圍上去叫喊著爸爸,只是希望爸爸能夠親她們一下,抱她們一下或者給一顆糖果,甚至只是笑一笑抑或哪怕看她們一眼,連這些我父親都不想滿足她們。久而久之,我父親不在家時,屋子裡嘻嘻哈哈,只要父親一回來,屋子裡立即鴉雀無聲,就如死一般的沉寂。開飯了,只要我父親不上桌坐好,姐姐們就都一個個的站立在一邊。即使坐下了,也不敢端碗夾菜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