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的清晨
立冬過後不久,又下了一整夜的雨,清晨的龍城籠罩在一片薄薄的霧藹之中。龍城是蘇中里下河地區的一座小城,依水而立,因水而興。雙陽河穿城而過,周邊還有大運河、引江、鳳凰河環侍。不息流淌的河水滋潤了小城的土地,孕育了小城的風情,見證了小城的過往,也成就著小城的輝煌。
龍城歷史悠久,自隋唐起就是人文薈萃、經濟富庶之地,鼎盛之時曾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冠之。歷經世代輪迴,鉛華洗盡,難免落幕黯然。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裡的鄉鎮、村辦、校辦企業及個體戶才如雨後春筍,但小城還是猶如剛剛經過漫長冬眠的蟲䓍,驚蟄過後,初醒而非復甦,熱鬧遠未繁華。
天剛放亮,雨也停了,但霧氣還未散去。霧濛霧的天空以及雜亂無序的灰色建築群,就像夏日的傍晚,支在打穀場上的一塊塊從未清洗過的、碩大的露天電影的幕布。此刻街道上車輛、行人稀少,道路兩旁高高的大槐樹上樹葉已經落盡,樹枝杈椏上凝結著晶瑩的水滴不時地落下來,掉在匆匆而過的行人的頭上和肩上頓感冰心徹骨的涼意。
金川中學宿舍里,雙人木架床的上鋪。我睜開惺松的睡眼四下看了看,不自覺地又往被窩裡縮了縮身子,但沒過多一會還是堅持著坐了起來。龍城的冬天很冷,對我來說,這個冷,不是指當時當地的氣溫有多麼的低,更多的還是因為房屋的結構及家庭條件所致。龍城市金川中學的學生宿舍是一排長長的單層瓦房,青磚頭砌牆,斜坡紅瓦頂。宿舍大門正上方的外牆上一色地都用白油漆刷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圓圈裡有一個紅色阿拉伯數字,標示著這間宿舍的序號。每間宿舍里有四張高低床,住著八名同學。南方的房屋大多高高大大,利於夏日防暑,但卻不利冬天保暖。再就是像我這樣的農村學生,家裡的兄弟姐妹都有五六個,所有的同學中家裡只有兩三個兄弟姐妹的那是極少數。因此每家像棉被、冬毯等這些生活必需品都是十分緊缺的,家裡新的、好的棉被不可能讓孩子們帶到學校,能夠帶到學校里來使用的棉被肯定是又輕又薄。
我們的宿舍是16號,同學們都習慣地稱為「16舍」。我穿好衣服踩著高低床架子上的小木梯輕輕地下了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是我的習慣,起床動作輕輕的,惟恐影響其他同學們休息,當然更多的還是因為自己的小心眼。金川中學在龍城不是重點校,但為了提高教學質量,擴大學校的影響力,更直白的說,一切為了提高高考升學率,學校在每個年級都設立了重點班。進入了重點班也不代表就能高枕無憂,學校每個月都要組織一次或多次的年級考試,全年級前50名的同學進入重點班。51至100名的分在二班,依此下推。如果成績不能保持在前五十名之內,隨時都會被調整出重點班。當然,重點班這個稱呼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因為各級教育主管部門明文規定,為了體現教育公平,各個學校不得設立任何形式的重點班。於是它還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叫一班。
自從來到金川中學后,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比較穩定,甚至可以說還在穩步提高,因此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班,但依然能夠感受到學習競爭是那麼地激烈。於是總是想著如何讓自己能比別人多學一會,多學一點。這不得了,每天早晨早早地、悄悄地起床,然後我去學習,讓同學們再多睡一會,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主意嗎?
我在家排行老小,上有四個姐姐兩個哥哥,父母都在農村務農,家庭經濟條件可想而知。班裡的其他同學基本上也沒有手錶,我就更不可能有了,甚至對小鬧鐘什麼的也從來沒有奢望過。家庭條件不好,有時你就得忍著,免不了受點窩囊氣。那個時候學習英語除了課堂教學外,跟著收音機學是少有的比較正規的途徑之一,我們班裡有的同學就跟著收音機學習陳琳《英語》。一天早晨做完晨間操后,我又折回宿舍取了些資料,返回教室經過小池塘邊時,看到「16舍」的同學高小浩正靠在一棵大樹上聽著收音機。高小浩也用餘光看到了我,於是故意調高了收音機的音量,收音機里傳出的英語課文朗讀聲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我禁不住地停下了腳步,就那樣站在原地跟著他一起聽了起來。
高小浩看我上了他的「套」,立即關掉了收音機,還虛情假意地向我打了聲招呼,說:「志強,你這是要回教室嗎?」
「是呀。」
「那你怎麼還不快走呢?你的學習時間抓得多緊呀,剛才我是不是影響你了呀?」
「沒有沒有。」
「沒有影響你就好,你可是學校的寶貝呀。要是影響你了,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我非得當著你的面把這破收音機給砸爛了才能解恨。」
我明白高小浩這是因為不想讓我聽他的收音機而變著話的要緊著攆我走呢。
我趕緊離開,邊走邊說:「我這就走。」
我剛離開幾步,他又打開收音機,還是那麼地故意調高音量,一陣陣英語朗讀聲就那麼重重地敲擊著我的腳後跟。
當然我不會受到高小浩的絲毫影響,當我深深地意識到需要提高自己的英語聽說能力時,有一回周末放假匆匆回到家后,站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面對成天艱辛勞累的父母,我甚至都沒有勇氣也實在是張不了嘴,連請求父母給我買個半導體收音機這件事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我暗暗告誡、寬慰自己,天無絕人之路,沒有收音機還都不學英語了嗎?
宿舍里沒有掛鐘,每天的起床時間,完全是自己這幾年上學住校養成的習慣。夏天五點、冬天六點,基本上每天就在這個時間醒來。後來我才明白,這可能是一種叫「生物鐘」的表現,這些年正是這個「生物鐘」幫了我的忙。
我身穿松垮垮的藍布小棉襖,腳蹬黑色布棉鞋,佝僂著腰,急匆匆地走在校園的小道上。要不是上衣口袋裡別著兩支鋼筆,手裡夾著一摞書,那就活脫脫的像個農村小老頭。我輕輕地進了教室,坐到自己的課桌前。教室里已經有幾位同學在早自習了,他們大多埋著頭,根本不會在意有誰進進出出。當然,一班的同學們進出教室時總是神神秘秘地,確實也沒有什麼聲響。
一般在早自習時我都是學習語文、政治、英語。語文、政治都是我的強項,而英語則是我最大的弱項。我來自東江中學,那是一所地道的農村學校,在校幾年幾乎一直沒有正式的英語教師。有一段時間,學校安排了一名數學老師為我們代課英語,這確實燃起了我們心中的希望。只可惜這名能夠教授英語的數學老師是一名工農兵大學生,還是名女教師,更主要的是當她站在我們教室的講台前開始上課時已經身懷六甲。然後,她回家生產了,我們的英語課也沒了。轉到金川中學后,我最大的感觸就是英語這科的成績一直在拖後腿。最要命的是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用了比其他科目更多的時間,給予了更大的重視,可英語考試成績卻常常地把我的臉打得生疼生疼。
背了些單詞,又默讀了課文後,分佈在學校操場和校園其他角落的大喇叭開始響了。《運動員進行曲》節奏明快,不停地催促著住校的同學們快快起床,十分鐘后就要到操場集合做廣播體操。各班班主任和宿管老師也會逐個宿舍的檢查,有時還能逮住幾個睡懶覺的學生。學校每天要做兩次廣播體操,一次是在早晨六點,既是督促住校生起床,也是為了晨練,因此這次主要是針對住校生的。第二次則是安排在上午第二節課後,這次是全校師生參加,滿操場都是男男女女的老師和學生顯得十分熱鬧壯觀。當學生們按照音樂旋律在做操時,校長總是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一臉嚴肅的盯著全場。任課老師也會和同學們一起做操,但班主任老師們則不一樣,他們大多在學生隊列間慢悠悠地來回踱步。既是清點學生人數,也是觀察做操動作,更是維持一種威嚴。
聽到廣播聲響起,我匆匆地合上課本,迅速從課桌抽斗里取出一張小紙片,這是我特意為每天早晨的廣播體操時間準備的。我總認為早晨頭腦清醒時間寶貴,把住校生集合起來做廣播體操其實就是為了催促大家起床,不僅沒有必要,說嚴重點就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願意早起學習的都已經早早的起來了,不願意起來想睡懶覺的那就讓他們睡吧。因此,對每天晨間的做操我一直有所抵觸。但是這畢竟是學校的規矩,我從小就明白規矩意味著什麼,所以我當然不能硬杠,只能耍耍小聰明了。
隊伍集中完畢,《第六套廣播體操》音樂響起。這是一套全新的廣播體操,同學們也是剛剛學會不久。年輕人對新鮮的東西接受快,厭倦得也快。剛開始同學們都非常願意做這套廣播體操,感到動作舒展,音樂旋律也美。但因為我們已經進入高二年級,時間過得飛快,心情也更加焦急。再聽到《第六套廣播體操》音樂響起就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了。我一邊隨著節奏做著操,一邊觀察著班主任紀老師的位置。
紀德春,男,五十開外,個頭不高,大背頭總是一塵不染,鼻樑上架著的一副無邊金絲眼鏡襯托著他的儒雅和睿智。紀老師表情嚴肅,臉上很少見到笑容,每次他在踱步,都好像正在思索著什麼深邃的人生和哲學問題。
紀老師一如既往,背著雙手在做操同學們的隊列中踱步,我在做轉身動作時正好看到他朝著隊尾走去。於是瞅準時機拔腿就跑,很快就鑽進了靠近操場邊小池塘那裡的一個廁所里。我開始裝模作樣,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了事先早已經準備好的小紙片背起英語單詞來。
紀老師走到了隊列的盡頭,轉過身來往回走,當來到剛才我在做操的位置時,他轉頭看了看,似乎發現少了什麼。紀老師展開雙臂,快步離開操場跟著進了廁所。我蹲在那正在專心致志地背著單詞,紀老師的突然到來嚇得我身子一震,整個身子失去平衡,差點跌倒在蹲位上。本想向紀老師打聲招呼,可一想到自己的窘態只能深深地埋下了頭。紀老師只是掃視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