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一醉乘風九萬里【三】
仇鉞曾經也被威脅過。
鐵龍雀雖然為人所懼,但總有一些不開眼的宵小之輩仗著自己在朝廷里有著靠山,便敢在鐵龍雀的面前大言不慚——他不止一次在奉命行事的過程中遇到過這樣的人,他們總是會囂張跋扈地指著自己,稱自己要不了三天就會畢恭畢敬地把他從鐵龍雀的詔獄里放出來。當然,最後的結果也可想而知,他們往往會和自己的靠山一道在詔獄里團聚。
但是像落魄漢子這般說話的,仇鉞還是第一次見。
大魏九軍十三營,鐵龍雀名列第二,雖然這名次並不代表著地位,但人們提及鐵龍雀時都是將他們放在虎豹騎這支天下無雙的精銳之後,可見鐵龍雀的威名之盛。仇鉞身為鐵龍雀千戶,率領著令人談之色變的仇字旗令得無數宵小之輩聞風喪膽,更是鐵龍雀之中凶名最盛的幾人之一。
然而這落魄漢子卻似乎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或者說,整個鐵龍雀似乎都沒被他放在眼裡。
沉默間,落魄漢子已經緩緩地從樹上躍了下來,他的身子就像一片樹葉,從樹梢之上落下的速度是如此緩慢,慢到令人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而這漢子一落地,便像是有些畏寒一般緊了緊自己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大棉襖,望著仇鉞呵欠連天地道:「看上去你似乎並不太信我的話?」
他躍下了樹,鐵悵才終於看清楚了這人的穿著與模樣。
這人看上去很高大,但卻又並非那種身材壯碩的高大,而是他的骨骼生得便高大異常。他容貌生得倒是頗為稜角分明,一對劍眉也令他顯得更為英氣逼人,只是那雙劍眉之下的眼睛卻時不時地便合攏在了一起,彷彿他時時刻刻都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之中。他的臉上帶著些許灰塵,唇上與頜下帶著些凌亂的短髯,與他身上那件古怪的大棉襖組合在一起,令得他看上去實在是落魄至極,活像是個做生意虧得一窮二白的失意商賈。
但他肯定不會是個商賈。
因為他的身上帶著殺氣,極其冷漠的殺氣。
這不是江湖人的殺氣,江湖人的殺氣往往鋒芒畢露,他們的殺氣意味著「若我拔劍,便必殺你」的念頭,代表著他們的決心與凌厲;但眼前的落魄漢子卻不同,他的殺氣不鋒利也不狂暴,更沒有呂第一那股天下捨我其誰的無匹,因為他的殺氣里蘊含著的只有冷漠。
令鐵悵感覺到有些熟悉的冷漠。
只是他們之間的冷漠卻又截然不同,鐵悵的冷漠源自於他認為自己不過是大魏的一個過客,是天地間的一片浮萍;而這落魄漢子的冷漠,來源於他的麻木與漠然。
毫無疑問,他殺過人,而且殺過很多人。
而這世間最會殺人、也最能殺人的地方只有一個,那便是軍營。
「.……信與不信,都無妨。」
仇鉞握緊了自己的雙鉞,他能夠感覺到這落魄漢子身上有股極其危險的氣息,但他卻並沒有立刻退縮。稍作遲疑之後,仇鉞右手一揮,揮退了身後想要圍上來的仇字旗們,同時看著那落魄漢子冷冷地道:「不論閣下來此所為何事,就憑你方才對本官所說的那番話,本官都能當場拿下你治你的罪!你若是知曉是非,便莫要再干擾我鐵龍雀——」
嘭!!
一聲巨響,在剎那間劃破了夜色!
說時遲那時快,仇鉞的話語還沒說完,那巨響便突兀至極地打斷了他的聲音。伴隨著那聲巨響,仇鉞只覺得自己的臉上一陣劇痛,溫熱的液體便頓時順著臉頰留到了下巴處!
硫磺硝石的氣味在剎那間於林中瀰漫了開來,裊裊的青煙自落魄漢子手中的黑色短管頂端緩緩地騰起,然而中了招的仇鉞卻根本未能看清楚那落魄漢子是從哪裡將這黑色短管拔出來的、又是何時將這短管對準自己的!
他只知道一件事。
——這,居然又是一根手銃!
「一。」
落魄漢子吹了吹手銃頂端的青煙,看著仇鉞又一次打了個呵欠:「你鐵龍雀?——鐵龍雀算是什麼鳥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對著仇鉞緩緩地抬起了手:「就算是樂不憂在這裡,他也不敢在我面前說什麼鐵龍雀辦案的鬼話,你一個小小的千戶,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搬弄鐵龍雀的招牌?」
仇鉞面色頓時陰沉如水,他也不管臉上那道深深的傷口裡正止不住地向下淌著血,提起手中的雙鉞便打算與這落魄漢子戰個你死我活——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卻落在了落魄漢子抬起的雙手之上,或者說,落在了他雙手之下的廣闊袖口裡。
他的棉襖很古怪,像棉襖這種用來禦寒的衣物,袖口應當是緊緊收束著防止冷風貫入才對,但他的棉襖卻有著如同書生袍一般的兩個巨大廣袖,看上去不但不倫不類,而且滑稽至極。
但仇鉞不覺得他滑稽,仇鉞只覺得自己有些滑稽。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了落魄漢子的身份。
沉默,以及死寂,仇鉞的身子在那一瞬間凝固在了原地,抬起的雙鉞也停滯在了空中。
然後他放下了雙鉞,閉著嘴向後退了一步。
因為他看得很清楚,那袖口之中,已經有不下十個黑色的洞口,在夜色之中對準了自己。
「怎麼,你不是要治我的罪嗎?」
落魄漢子緩緩地放下了雙手,他的腦袋時不時地便會猛然垂下一瞬,彷彿那一瞬他差點就此睡著一般。但他的聲音卻很清晰,並且連半點倦意也沒有:「仇千戶,你現在的模樣可不太像是要把我緝拿歸案的樣子。」
「.……我知道你是誰了。」
仇鉞深吸了一口氣,他一面抬手讓面色大變準備一擁而上的仇字旗退後,一面面色陰沉的道:「原來閣下來自北方。」
落魄漢子笑了起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仇鉞咬了咬牙,啞著嗓子低聲道:「閣下,可是姓薛?」
落魄漢子揚了揚眉,打著呵欠道:「哪個薛?薛仁貴的薛?」
仇鉞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將雙鉞插回了自己背上的皮扣之中,望著落魄漢子一字一頓地道:「北境邊關三元帥之一,北遼雪域的無冕之王,上任神機軍統領,薛醉風薛將軍的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