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魑魅魍魎夜中行【四】
——白蛇是誰，而誰又是白蛇。
鐵悵不明白，朱千戶當然更不明白。
他們現在只明白一件事，那便是眼前這具張北斗的無頭屍身，與此前鐵龍雀所找到的每一具都不同。
「.……有人將這具屍體放在了這裡？」
朱千戶的聲音有些喑啞：「難不成，這人是刻意讓我們發現這具屍體的？」
「朱大哥，您既然是鐵龍雀的千戶，想來應當也學過些仵作的手段。」
鐵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蹲在屍體旁，背對著朱千戶沉聲道：「這屍體上的傷口絕不可能是三個時辰之內留下來的，但具體是何時卻猶未可知——若是朱大哥能夠從傷口之上推斷出此人身死的時間，那便再好不過。」
他現在的語氣比起此前截然不同，現在的他已不再是方才那個張口閉口老哥小弟的諂媚之徒，而是戌亥八街的鐵悵，天老幫最大的掌權人——原本他只想借朱千戶之勢去找到白蛇的線索而已，至於朱千戶是升官發財還是殞命於此，與他是半點關係也無；然而現在，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加複雜，若是再把朱千戶排除在事外，只怕是百害而無一利。
朱千戶深吸了一口氣，他雖然是個小人，但好歹也是鐵龍雀的千戶，方才那一瞬間的驚慌失措很快便消失在了他的臉上，取而代之的一絲冷厲與凝重。這個相貌猥瑣身材微胖的鐵龍雀千戶面色凝重地向前走了一步，也不顧那屍體鮮血淋漓的凄慘模樣，就這麼將面孔湊到了屍體的脖頸處：「實不相瞞，鐵老弟，老哥哥方才就已經看出了些古怪，只是現在湊近這麼一看，卻發現這古怪之處簡直是怪到了極致，簡直是無法理解的古怪。」
鐵悵微微愣了愣：「無法理解？」
「鐵老弟方才說，這屍體上的傷口不可能是三個時辰之內留下的。」
朱千戶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臉來低聲道：「這話看似不差，但老弟將事情似乎想得太想當然了些——不錯，張北斗的屍身傷口處鮮血乾涸，傷口也早已由於鮮血流盡而變形，整個屍體甚至已經由於失去鮮血的緣故而有些變形；但老弟卻似乎並未發現，這屍體不但未曾發臭，甚至其上連半點蠅蟲也無，並且他這屍體的模樣，看上去像是死了足有半月不止，這未免也太過古怪了些！」
鐵悵目光閃動：「噢？」
「老弟且想想看，若是這屍體真在這裡放了足有十天半個月，鐵龍雀又如何可能毫無發現？」朱千戶摸著自己下巴上的山羊鬍，眉頭緊緊地扭在了一起，「這屍體究竟是否是他人搬運到此地的，眼下還猶未可知——但毋庸置疑的是，這張北斗決計不可能是三個時辰之內死亡的！」
鐵悵眯起了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鄭南山身死的時候，乃是將近兩個月之前。」
鐵悵蹲在張北斗的屍體前，輕聲道：「而得知鄭南山身死之後，張北斗立刻衝出了京城，打算為自己的大師兄報仇。」
朱千戶瞳孔微微一縮，失聲道：「不錯，既然他那時便已經衝出了城，那屆時與他身死之間的這段時間之內，他又做了些什麼？」
「還不止如此。」鐵悵皺緊了眉頭，「張北斗的北斗七星幡被人削去了一截，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戰鬥所致——這北斗七星幡整個有精鐵製成，想要削去一截又談何容易？若不是他身死之前與人發生過一場大戰，這七星幡決計不可能會變成這幅模樣！」
朱千戶猶豫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地伸出了手：「鐵老弟，老哥哥把性命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鐵悵微微一愣，轉頭詫異道：「朱大哥此話怎講？」
「我倒是知道有一種蠱蟲，能夠在短時間內把人抽干成這幅模樣。」
朱千戶咬了咬牙，額頭上漸漸滲出了汗水：「不過這種蠱蟲實在是罕見至極，老哥哥雖然聽說過，但也未曾確切地見過——若是張北斗並不是被人斷了頭，而是被人種下了蠱蟲身死之後才被砍下了腦袋，那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鐵悵輕輕地眯了眯眼，微笑道：「朱大哥倒是見多識廣，小弟受教了。」
——他當然知道這種蠱蟲。
這種蠱蟲的名字他並不陌生，因為「左幺心腸離人蠱」之中的離人蠱三個字，指的便是這種會將人吞噬得一乾二淨的蠱蟲。
但就像朱千戶所說的那樣，這種蠱蟲很少見，非常少見。這是南疆的榮克女們手中最著名的蠱蟲，只是榮克女原本便少之又少，而一百個榮克女之中，也不見得能有一個人能夠將這種離人蠱真正地培育出來。
如若張北斗真是被離人蠱所殺，那麼問題只會變得更麻煩，麻煩到比現在更加複雜無數倍。
「見多識廣？」
朱千戶咧了咧嘴，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鐵老弟，老哥哥跟你推心置腹兩句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鐵悵有些意外，拱手道：「朱大哥且說。」
「方才龐鎮撫的話語你也聽到了，老朱我不是靠著自己的能力爬上的千戶之位，而是靠著老朱的大姐在樂大人身邊吹的枕邊風。」朱千戶的臉皮子微微有些發抖，乾巴巴地笑道，「老朱原本以為，靠著自己這溜須拍馬的功夫，以及這三寸不爛之舌，怎麼也能在鐵龍雀里混個人樣才是——沒想到這鐵龍雀之中只講能力，不講關係，而老朱能力不足，關係也不夠硬，若是再不做點事情出來，只怕今年年末考察的時候，姓朱的就該被下放到百戶的位置上去了。」
他微微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苦澀：「鐵老弟，你方才說的話雖然誘人，但若不是老朱我確實是需要做出點事情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只怕還不會那麼輕易地答應跟著你出城——現在這機會就擺在了姓朱的眼前，若是我再放過，那老天都不會饒恕老朱我的。」
鐵悵張了張嘴，苦笑道：「朱老哥這話，倒是讓小弟有些不太明白了。」
朱千戶渾身上下抖得像是篩子，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咬牙道：「我要把離人蠱從張北斗的屍體里扯出來。」
鐵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朱大哥，您剛才說——」
「你沒聽錯。」
朱千戶雙拳緊握，啞聲笑道：「我要把手伸進他傷口裡，把那條離人蠱給扯出來——我知道離人蠱一旦觸及血肉就會往身體里鑽，所以老弟，若是老朱真被離人蠱鑽進了身體，那就只能靠你把這離人蠱給弄出來了。」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搖頭苦笑道：「朱大哥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一些。」
「不是看得起你，而是只有你能做到這件事。」
朱千戶臉上閃過了一絲堅毅：「這事兒不能由你來做，若是由你來，那麼老朱便沒有了半分功勞——只有我親自動手，然後由你在我身上留下點傷口，這樣老朱才能到樂大人那裡去交差。只要我們能夠證明此事背後另有玄機，那麼不但是老哥哥我自己能夠升官發財，就連我老朱家也能夠一道雞犬升天！」
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抬起了自己的雙手，抓著鐵悵的肩膀哀求道：「鐵老弟，之前老哥哥或許對你們有些得罪，但現在，老哥哥就想求你這一件事——幫老朱一個忙，只要這個忙你幫了、只要老朱能夠帶著這個離人蠱的傷口回到鐵龍雀，那麼樂大人必定會對老朱另眼相看！」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輕聲道：「朱大哥，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
朱千戶一拍大腿，激動地道：「老弟是沒在京城的官場上混過，不知道這官場到底有多麼險惡。老哥哥眼下尚且只是一個千戶，卻已經要左右逢源上下打點，早已是苦不堪言——若是老哥哥此次為鐵龍雀的任務受了重傷，並且還帶回去了極其重要的線索，那麼樂大人必定會看在情面上給老哥哥我陞官加職，並且這職務一定是個閑職！」
他微微頓了頓，咧著嘴笑道：「說來也不怕賢弟笑話，其實老哥哥我根本不想混官場，只想整日提著鳥籠子在京城裡瀟洒放縱——他娘的，若不是我老朱家就我一個獨苗，老子早就跑到巴蜀或是臨安做個富家翁了！」
鐵悵看著朱千戶的眼睛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嘆息著拱了拱手：「還未問過老哥哥姓名。」
朱千戶一拍大腿，有些尷尬地笑道：「倒是把這事兒給忘了，朱某單名一個柔字，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但卻是家父.……」
——這人居然叫豬肉？
他後面的話鐵悵並沒有聽進去，因為這個名字實在是有些怪異，怪異到鐵悵被嗆得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他看著喋喋不休的朱千戶，終於忍不住苦笑道：「既然朱大哥說得如此情真意切，那小弟便助大哥一臂之力。」
「好！」
朱柔挽起了袖子，看著鐵悵滿頭大汗地笑道：「那就全仰仗著老弟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鐵悵搖了搖頭，輕輕地將朱千戶撥到了一旁，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我是說，大哥且在一旁靜候——且看小弟的手段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