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回 將軍百戰死【四】
這世界上從沒那麼多的奇迹。
奇迹之所以叫奇迹,不止是因為極其罕見,更是因為這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奇迹往往也並非是真正的奇迹,那之前一定有著無數的機緣巧合在冥冥之中契合在了一起。
大鼓能夠自瀕死的邊緣爬起來,並且與卓越再一次戰在一起,這自然是一種奇迹,生命的奇迹。
但奇迹只有一次,世間往往沒有第二次奇迹,縱使是有,那也只能叫神跡。
所以縱使大鼓奇迹一般地能夠與卓越交手,但他卻不能奇迹一般地重現自己剛才的力量。
他變弱了,並且他變弱了不止一點,而是很多很多。
任誰失去了如此之多的鮮血,都只能如他一般羸弱。
他手中的金瓜大鎚看上去威風八面,那三尺的鎚頭若是落在人身上,只怕當場便能轟得人筋骨寸斷。然而這大鎚卻沒能落在卓越的身上,只是不斷地被卓越手中的長劍格到一旁,甚至卓越的臉上連半點凝重之色也無,有的只有對於英雄遲暮的惋惜,以及對大鼓的敬佩。
鏘!
劍鋒驟然上挑,長劍的劍尖精準地點在了金瓜大鎚鎚頭與錘柄的交界處。力道頓時透過大鎚傳入了手臂之中,於是大鼓悶哼一聲,手中大鎚幾近脫手而出,整個人也踉踉蹌蹌地連退了數步。
「住手吧,大鼓將軍。」
卓越有些不忍地別過了頭去,低聲道:「以您的功夫,若是換做幾刻之前,晚輩只怕早已敗在了您的手中;而現在,您的傷勢卻令得你一身功夫百不足一——這一戰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了,在下不喜歡趁人之危,您也沒必要一定與在下分出個勝負。」
嘭!
金瓜大鎚毫不猶豫地落了下來,被卓越用近乎閑庭信步的態度讓開了去。大鼓蒼白的臉上帶著譏諷的笑容,冷冷道:「卓三,我不是江湖人,你也不是江湖人,這也不是你在京城裡打的那些點到即止的切磋。勝者生,敗者亡,該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趁他病的時候便要他命,這才是我們的行事方式!」
卓越皺緊了眉頭,沉聲道:「這或許是您的行事方式,但卓某卻不敢苟同!」
「可笑至極,那你便老老實實地等死如何!」
大鼓怒喝一聲,大鎚再一次揮向了卓越的身體,然而這一次的進攻依然沒能起到任何的效果,卓越甚至連劍也未出,只是抬手隨意地一撥,那大鎚便歪歪扭扭地擦著他的身體揮了過去,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卓越看著大鼓已經有些空洞了的眼睛,咬牙道:「將軍,您難道真打算坐視大鼓軍的弟兄們戰死在這裡?」
「只有戰死的大鼓軍,沒有投降的大鼓軍!」
大鼓鬆開了手中的大鎚,右手捏緊成拳,一拳便打向了卓越的面門。若是換做此前的他,這一拳只怕卓越想要躲開都有些難度,然而現在,卓越卻只是抬起了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招架住了大鼓揮來的鐵拳。
兩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卓越瞪著大鼓,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了幾分憤怒:「將軍,老生是什麼人您比我更加清楚,所謂的忠義若是用來助紂為虐,又如何稱得上是忠義?今夜戰死的人們已經夠多了,難道將軍就如此執迷不悟嗎!」
「巧言令色,老子當然清楚姓唐的為人如何,還輪不到你這黃口小兒來說教!」
大鼓的語氣之中帶著幾分暴躁,盯著卓越怒道:「姓唐的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為人自私自利鼠目寸光,除了會玩弄些陰謀詭計以外便一無是處,論實力論人望老子都比他更適合做這個四行當大當家,並且四行當在我的手裡只會變得更加強盛——但老子更加清楚什麼叫有恩必報,多年前如果不是他,老子早已死在了鐵龍雀的追捕之下,我夫人也絕不可能活到現在!」
卓越微微愣了愣,向後退了兩步:「夫人?」
「不過是另一個毫無新意的故事罷了,不足為外人道,也沒什麼講述的價值。」
大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兩步,半跪在地上盯著卓越冷笑道:「老子本來便已是個死人,卻沒想到在人間又苟活了二十年,早已是活得百無聊賴。此身既無挂念,自然當以身效死,替姓唐的最後從你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身為軍士,若是連忠心耿耿也做不到,那某家便妄稱軍人!」
「荒謬,將軍只把自己當成將軍,但方才那些軍士們卻將將軍看作父兄一般的存在,難道將軍忍心看著他們送死?」
卓越雙拳捏緊,咬牙道:「更何況,既然尊夫人尚在,為何不也替她想一想?難道將軍只想到了以死報答老生的恩情,卻忘記了家中還有人在等待著將軍?」
大鼓忽然閉上了眼,沒有說話。
卓越嘆了口氣,向前伸出了手:「將軍,大鼓軍里沒有孬種,您更是響噹噹的一條漢子,沒有必要為了老生那樣的人折在這裡。只要將軍願意喝令大鼓軍停手,縱使將軍想要回到京城,卓某也一定去求一求家中父兄,讓他們替將軍想想辦法……」
「京城這些年,還是和以前一樣么?」
大鼓搖了搖頭,緩緩地睜開了眼望向了卓越:「我記得京城裡有一家挺不錯的酒樓,是叫狀元樓還是什麼來著——那裡的東坡肉和烤鴨做得都很不錯。」
卓越臉上浮現出了苦笑,低聲道:「將軍,狀元樓前些年頭生意出了些紕漏,眼下那幾位廚子都各自投了別家的酒樓,狀元樓那座小樓也被其他商賈購走了——不過如果將軍想嘗一嘗當年的美味的話,明日卓某便差人去尋那幾位廚子。」
大鼓笑了笑:「你應該也很清楚,我過不了今晚。」
卓越張了張口,沒有說話。
「我夫人不是魏人。」
大鼓忽然望向了遠處,低聲喃喃道:「她是遼人,是我當年從北遼草原上撿回來的女人。那一年,許當先帶領著我們一路殺到了北遼王城之下,一路上燒殺擄掠,死在我們鐵蹄之下的遼人不計其數——只有這女人活了下來。」
卓越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大鼓說話。
「她是我的戰利品。」
大鼓抬起了頭,看著卓越冷漠地道:「對於當年的遼人而言,普通魏人與牲畜沒有多少差別,只能睡在羊圈裡;而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我們一路燒殺擄掠得來的東西自然也是我們的戰利品,好刀是我們的戰利品,好馬是我們的戰利品,女人自然也算是戰利品。」
卓越嘆了口氣,他能夠理解,雖然他不能苟同。
「我們殺回了大魏,殺得遼人聞風喪膽,虎豹騎的威名至今在北遼都還能夠止小兒夜啼。」大鼓的語氣非常淡漠,就像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這女人自然也被我帶回了京城,正好我身邊缺個服侍我的侍女,她又還算是有幾分姿色和聰穎,我也就把她留在了身邊,沒有如同那些同袍一般,將搶來的女人玩了幾日便賣去了青樓——在那短暫的時日之中,我便帶著這女人在京城裡好好地玩上了幾日,不論是看戲聽曲還是大吃大喝,這女人都老老實實地跟在我的身邊,並且她也漸漸地學會了我們大魏的官話,交流起來也愈發容易了。」
卓越微微皺了皺眉,心中漸漸地騰起了一絲不安。
大鼓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卓越漠然道:「後來的故事就沒有什麼細說的必要了——有個同袍來我府上喝酒,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迷糊,於是那傢伙便趁我不備將那女人強行拖去了柴房。等我發現的時候已是為時已晚,酒勁隨著怒意一起湧上了腦門,於是便犯了虎豹騎里的頭等大罪。」
卓越咽了口唾沫,輕聲道:「他死了?」
大鼓冷冷地笑了笑:「如果他沒死,那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了——你看,這就是個俗套至極的故事,你們讀書人有一句什麼『衝冠一怒為紅顏』,是不是可以用來形容老子我?」
卓越凝望著大鼓,壓低聲音道:「後悔嗎?」
「我做事從不後悔。」
大鼓的目光與卓越交匯在了一起,那目光之中只有平靜與淡漠:「自那之後,那女人便就此昏迷不醒,不論是我入獄還是許當先託人把她送進戌亥八街,這一切都沒能讓她從昏迷之中醒來——當時老子從青雲之上直墜而下,心裡早已是了無生趣,這女人被許當先送來之後又一直昏迷,因此後來鐵龍雀找上我時,老子恨不得他們早點給我個痛快,這樣我也懶得再受折磨。」
卓越嘆了口氣:「然後你便遇到了老生。」
「老生使毒的功夫不賴。」
大鼓笑了笑:「是葯三分毒,所以他也很會用藥——他帶著刀馬旦和大正凈與鐵龍雀們惡戰了一場,後來又施藥喚醒了那女人,自那以後,老子便成為了他手下最鋒利的那一柄刀,名叫大鼓的那柄刀。」
卓越別過了頭,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便是為何大鼓會對於老生如此忠心耿耿,如若換作是自己,卓越估計自己也會對老生恨不得肝腦塗地以死相報——在大鼓的眼裡,不論老生做了什麼,不論老生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他都是當年那個救了自己、也救了自己夫人的人。
「.……其實,她或許也不算是我夫人。」
大鼓忽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知道她是我夫人,並且她也承認這一點,但實際上她卻不是。」
卓越愣了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她瘋了,醒過來的那一刻便瘋了。」
大鼓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帶著幾分悲傷:「她現在就是個三歲的孩子,只知道東坡肉和烤鴨——她根本不知道夫人是什麼意思,她也不會等著我回家的,她只會笑,對著所有人笑。」
他抬起了手,指著自己的面孔笑得愈發開心。
「就像我現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