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五章 一個人與一條街【四】
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在了門內的黑暗之中。
門外的月光愈發明亮,映得鐵悵那張原本便有些蒼白的面孔更加慘白。
提著大戟的悍將就這麼消失在了四人的視線之中,他走得很突兀,就像他來時一般令人猝不及防。沒有道別,也沒有撂下任何的狠話,兩者他都不需要。
「問吧。」
一片死寂之中,佛爺忽然嘆了口氣,緩緩地轉過了身:「某家不必回頭就知,你們現下只怕有無數的問題想要質問某家——若是能夠告訴你們的,某家自然是知無不言;但若是眼下還不能告訴你們答案的問題,那某家也只能閉嘴不談。」
「那我就直接提問了。」
鐵悵是第一個開口的,他面帶苦笑,指著一片漆黑的主屋房門道:「這條暗道,難道會直接通向鐵龍雀的大營?」
佛爺輕輕揚了揚眉:「何出此言?」
「不論是呂第一還是完顏蒼,絕不可能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如此之久而不被任何人發現。」鐵悵嘆息道,「尤其是完顏蒼,完顏蒼身為質子,又如何能夠三天兩頭地跑到這戌亥八街之中來而不被人發現?」
佛爺微笑著介面道:「但若是樂不憂傳喚他去鐵龍雀,然後再讓他通過鐵龍雀與八街相連的密道來到這裡,自然便沒有問題了。」
鐵悵苦笑著看著主屋之內的黑暗,搖頭道:「仔細想來,雖然第一個與完顏蒼接觸的八街人的確是駱輕侯不錯,但或許根本就不是完顏蒼找上了駱輕侯,而是駱輕侯主動找到了完顏蒼——他們通過密道來到八街,只怕第一時間便被駱輕侯發現了。」
藺一笑忽然罵道:「他娘的,若是沒有這條勞什子的密道,我們不知道要省下多少麻煩,至少姓呂的那廝絕不可能會出現在這八街之中——明日老子就去叫上幾個天老幫的弟兄,把這條狗日的密道徹底拆了!」
佛爺搖了搖頭:「拆不得。」
「為何?」藺一笑眉毛倒豎,微怒道,「老和尚,難不成你就是通過這條密道去與樂不憂那老雜種幽會的?」
「藺二。」
鐵悵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剛剛被呂第一修理了一頓,現在心情不是很好,但還麻煩你保持一下自己最基本的理智——老和尚當然是通過這條路離開八街的,但反過來說,鐵龍雀的人若是要找老和尚,也只能通過這裡。一旦鐵龍雀來人,老和尚就能夠在第一時間把人帶到醫館里去,而不是讓他們在街上四處搜羅一通消息后再去往他那裡。」
他微微頓了頓,抬頭看著藺一笑無奈道:「兵法有雲,圍三厥一,老和尚的做法雖然與這略微有些不同,但終究也同樣是這個道理——這條密道雖然在八街之中留下了一個漏洞,但可見的漏洞終究是比不可見的漏洞更加容易把控的。不論鐵龍雀想做什麼,不論有誰通過鐵龍雀知道了這條密道的存在,至少他們都尚在老和尚的目光之下;但若是把這條密道徹底毀去了,那麼留下來的後患才是真正的無窮無盡。」
師十四忽然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怪笑:「小犬兒,你有一點說得不太對——其實老和尚才是真正的後患,如果你有空也有能力的話,就替我弄死這個禿驢吧。」
「.……小犬兒。」
雖然師十四的話語有些尖酸刻薄,但佛爺卻只是輕輕地笑了笑,然後看著鐵悵輕聲道:「某家倒是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鐵悵微微愣了愣:「問我?」
佛爺看了他許久,終於嘆息道:「你知道某家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鐵悵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強笑道:「其實在下並不太明白,還請佛爺——」
「你還要撐到多久?」
佛爺搖了搖頭,乾脆利落地道:「捨身術雖然是自在寺最高的秘法,但它並不能讓你徹底地恢復如初。捨身術帶給你的時間早已到了極限,且不論你與駱輕侯和呂第一交過手,縱使你什麼也不做,捨身術的效力也至少應該在一盞茶之前便結束了。」
藺一笑蹭地一下站起了身,瞪著鐵悵怒道:「捨身術?你用了捨身術!?」
鐵悵恍若未聞,只是看著佛爺搖頭道:「佛爺,小犬兒並不明白您到底在說些什麼——」
「夠了吧?」
佛爺平靜地看著鐵悵:「你的眉毛已經在顫抖了。」
——於是鐵悵抬起了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與大雪山那令駱輕侯恢復如初的秘術略有些不同,大雪山秘術傷及的乃是根本,乃是用自己的壽元交換得來的力量,雖然令得使用者的身體能夠迅速地恢復到自己的最佳狀態,但卻至少要折壽十年之久,乃是徹徹底底的得不償失;而捨身術則不同,捨身術乃是西域自在寺的法門,乃是在短時間內激發人的一切潛力、令人忽視甚至忘卻自己身上傷勢的法門。通過捨身術法門,縱使是只剩下了一口氣,被施術者也能夠在短時間內爆發出自己巔峰時的力量,直到法門效力結束的那一刻。
但代價,卻是在法門結束后那無與倫比的劇痛,第二日連張嘴的力氣也無的徹底脫力。
常人在捨身術結束的那一剎那,幾乎是第一時間便會因為捨身術所帶來的劇痛而就此昏迷過去——那根本便不是常人所能夠承受的痛楚,像是被人用鋒利的尖刀輕柔地刮著自己的骨頭,又像是被人用最精巧的手法將自己的血肉一條條抽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編出了一幅幅活靈活現的竹編。
任何人,任何正常人,在感受到那份痛楚的一時間,都會徹底地昏迷過去。
但鐵悵沒有。
因為痛楚無法讓他失去意識,能夠讓他失去意識的只有從生理上帶來的傷勢——不論他有多難受,不論他有多困,不論他有多痛苦,他都無法昏迷過去。
他像是一個對麻藥徹底免疫的另類,雖然這份天賦令他避免了很多危機,卻也令他承受了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痛苦。
現在的他,是刮骨療傷的關二爺,是生啖父母所授的夏侯惇,是正在忍受著被人一根根拔下頭髮的痛楚的勇士。
「你痛到忍不住的時候,眉毛就會顫抖。」
佛爺看著鐵悵,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如若你再這麼挺下去,你知道你的結果是什麼嗎?」
「慢著!」
鐵悵抬起了雙手,握住了佛爺那乾枯的手腕:「我知道你想打暈我,我也知道你這是為我好,但是老和尚,我還有最後的幾句話想說!」
佛爺沉默了一會兒:「你今天的話比過去都要多。」
「因為我在交代後事。」
鐵悵嘆了口氣:「畢竟很快,我應該就不會再出現在這條長街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