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回 唇槍,舌劍,方天戟【二】
呂第一是將軍。
沙場征戰多年,呂第一早已練就了一顆猶如鐵石般的心,憐憫與仁慈從來不屬於他,他能夠施捨與他人的只有手中的方天畫戟,以及方天畫戟之上所沾染著的鮮血——虎豹騎的鐵蹄之下鮮血無數,有罪者有之,無辜者亦有之,他殺死過保護家人的父親,殺死過擋在母親身前的孩子,踩碎過抱著幼童的母親的頭顱,也刺穿過慷慨赴死的軍士的身體。
悲慘的故事從來無法令他有半點動容,他是鐵血的虎豹騎,是虎豹騎的大統領。對於他人而言,他那顆冷酷的內心已經到了殘忍的地步,但對於軍士們而言,呂第一是一位合格並且完美的統領,絕不會因為憐憫或仁慈而為自己埋下後患的統領。
只是雖然悲慘的故事無法令他動容,但怪異的故事卻會令人不由自主地愣住——來為自己亡父報仇的孩童只會被呂第一當場一劈為而,但若是這個孩童告訴自己其實我是你哥哥,那縱使是呂第一,也會下意識地停上一停。
就像剛才的鐵悵,以及剛才鐵悵突然說出口的那句話。
「你是鐵悵。」
呂第一單手持著方天戟,眯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黑袍少年:「八街的街吏,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晚輩曾有幸與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自從那面具取下來之後,就連鐵悵說話的口吻都發生了變化,彷彿阿吽只是那張面具而已,而不是他這個人:「只是將軍顯然不會記得我這等小人物。」
呂第一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舉起了手中方天畫戟:「若是本將軍沒記錯的話,老生是四行當的大當家。」
鐵悵長嘆一聲,撫劍嘆道:「不錯,縱使四行當與我天老幫眼下勢如水火,但公為公私為私,雖然在下身為八街街吏,四行當也必將被晚輩所剿滅;但老生於在下而言,卻也同樣是那個十餘年前抱著在下在夜市裡買糖葫蘆的叔父,在下不能因為現在的不愉快,便忘卻了過去的那些回憶。」
呂第一挑了挑眉毛:「有點意思。」
「這就像北遼與大魏之間一般。」
鐵悵面色悲痛地搖了搖頭:「將軍是虎豹騎,這道理應該比我更懂。雖然我大魏與北遼之間連連戰事不休,但遼人和魏人之間卻依然有著不少佳話流傳至今——如若北遼還有如同蕭南顧那般的能入將軍法眼的高手,並且那人與將軍意氣相投結為了至交好友,那麼將軍可會因為兩人之間的交情、未來戰場上相見時便對對方動上半分的惻隱之心?」
呂第一笑了笑:「遺憾。」
鐵悵愣了愣:「遺憾?」
「如此說來,本將軍的確不應該射殺老生。」
呂第一看著鐵悵,平靜地道:「所以遺憾。」
鐵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方才一直在看呂第一與師十四動手的一舉一動,並且一直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才悍然出手,一方面是為了拖延足夠的時間,而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看清楚呂第一方天畫戟之中的變化與破綻——他的方天畫戟里的確有破綻,過長的武器讓他在步戰之時很難將這丈八的方天畫戟發揮出百分百的威力。但師十四也看出了這一點,並且他也很好的利用了這一點,然而他所造成的唯一結果就是令得自己不得不棄劍脫身,同時在呂第一的胸膛上留下了幾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淤青。
而呂第一剛才的那句話,意味著他準備出手了。
鐵悵那是真是假都毫無意義的故事的確拖延了一時半會兒的時間,但也只是短短的一會兒而已——呂第一不關心他和老生的故事,他什麼都不關心,他只關心自己,與自己的任務。
「且慢!」
就在呂第一雙手握住大戟之時,鐵悵卻又一次大喝道:「將軍,在下還有一言,不知.……」
——鏘!
澎湃的力道自手中短劍之上傳來,鐵悵也總算是體會到了剛才師十四的感覺——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力降十會」這句話到底有多麼的貼切。在呂第一那單純的強大面前,他一切的招數與技巧都失去了作用,只能靠著手中這柄普通至極的短劍招架呂第一手中那柄天下聞名的方天畫戟!
而這種行為唯一的可能性,便是他整個人在一剎那間便被那一戟劈得倒飛而出!
伴隨著一聲脆響,那柄駱輕侯交由給他的短劍毫不意外地斷成了兩截,劍尖在空中無力地劃出了一道弧線,然後便凄慘地落在了地上。同樣劃出了一道弧線的還有鐵悵自己,呂第一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可怕,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三歲的孩童,此刻正站在一頭蠻牛的眼前。他的身體在一剎那間便化作了一道離弦之箭,倒飛而出的身影重重地撞在了院牆之上,伴隨著四處飛揚的塵埃,悶哼聲與磚石碎裂之聲也一併響了起來。
「你的話太多了。」
呂第一一戟劈出,也不急著追殺,只是閑庭信步地走向了鐵悵的方向,方天畫戟的戟尖在地面上拖出了一道火花:「這一點,我不太喜歡。」
「等等!」
煙塵之中,一隻手驟然伸了出來:「將軍,這不公平!我——」
轟!
方天畫戟再一次劈落而下,於是那原本便搖搖欲墜的半堵院牆便徹底化作了廢墟。呂第一看著自己大戟之下的碎石碎瓦,緩緩地轉過了頭,望著面色蒼白地躲過了那一戟的鐵悵,漠然道:「我是來殺你的,不是來和你交手的。」
他微微頓了頓,繼續平淡地道:「更何況,你還不配與我交手。」
——該死,這廝根本就不聽人說話!
鐵悵接連退了數步,同時將手中的斷劍扔在了地上,大聲道:「鐵某方才沒有偷襲將軍,想的便是與將軍正面交手,這樣縱使是死,鐵某也死得毫無怨言!將軍縱使是要殺鐵某,至少也得讓鐵某能夠在將軍面前一展拳腳才行吧!」
呂第一嘆了口氣:「你的要求比任何人都多。」
「我只有一個要求。」
鐵悵悄悄地從袖口裡取出了一枚丹藥,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嘴中:「在下要借一借師爺的軟劍,還望將軍能給鐵某這個機會——我知道將軍乃是驕傲之人,鐵某眼下手無寸鐵,這樣縱使將軍殺了我,只怕也毫無半點成就感可言吧?」
呂第一忽然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鐵悵,輕聲道:「我是將軍,不是江湖人。」
鐵悵向著師十四那柄軟劍所在的地方小心謹慎地挪了一步:「將軍雖然並非江湖人,但道義兩字應當比在下理解得更加通透。」
「道義?」
呂第一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之中一半是好笑,另一半則是嘲弄:「本將軍殺過幼童,也殺過老人;殺過在北境邊關想要入關避寒的遼人,也殺過想要去北遼尋找親人的魏人。軍法面前,沒有那麼多道義可言,我只需要執行,以及了結一切。」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拱手誠懇地道:「可是將軍,殺我一事,並非軍法。」
「.……這話倒是不假。」
呂第一眯起了眼睛,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若有所思:「你是楚狂人的獨子,之所以要殺你,不是因為你如何,而是因為楚狂人如何。楚狂人是江湖人,那麼本將軍眼下參與的便是江湖事,江湖事自然是不能以軍法論之。」
鐵悵嘆了口氣:「將軍似乎已經篤定,在下是楚狂人的獨子了。」
「我不關心。」
呂第一搖了搖頭,漠然道:「楚狂人在江湖上掀起的那場腥風血雨,對於本將軍而言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我甚至不明白為何京城裡的人對於楚狂人的獨子會有如此巨大的殺意——單純從呂第一的眼裡看來,你不過是個自幼便離開了魔宗的幼童而已,在你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之中,你與魔宗毫無關係,並且也似乎並沒有繼承楚狂人那種嗜殺成性的暴戾本性。」
呂第一微微頓了頓,忽然咧開了嘴:「楚狂人率領著他手下的魔宗門人幾乎屠戮了半個江湖,就連那勞什子的六山四門也不得不封山封門,防止魔宗突然殺上自己的山門。江湖之中的小門小派在那短短的幾年功夫之中少了一大半,而他們門派之內的絕學則盡數被楚狂人收入了自己的宗門之中,這才造就了天下功夫皆通的楚狂人,以及隱約已經有了那個趨勢的你——只是在本將軍眼裡看來,楚狂人卻算不得什麼惡人。掠奪並且征服,他的行徑與我大魏當年開國之時,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大魏——鐵悵敏銳地捕捉到了呂第一說話時的這三個字,令得他的神色之中不由得閃過了一絲疑惑。
「至於他那所謂的嗜殺成性。」
鐵悵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呂第一卻已經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可笑,他楚狂人屠戮了半個武林,但真正死在他手下的人又有多少呢?成百?還是上千?所謂嗜殺成性,不過是將整個魔宗的血債盡數算在了他一人的頭上而已,因為他是魔宗的宗主,姑且也算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但如此說來,本將軍似乎比他更加嗜殺成性,死在本將軍麾下鐵騎手中的人只怕比無名宗更多一倍不止,若是將這一切盡數算在本將軍頭上,那本將軍便是地府閻王,而他楚狂人則不過是個陰曹小鬼。」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鐵悵忽然古怪地笑了笑。
「而我們大魏的皇帝,恐怕便是天下間最嗜殺成性的惡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