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回 孤燈挑盡未成眠【三】
「我是騰格里的信徒,我沒有秘密。」
祭祀盤膝坐在阿吽的身邊,他那張蒼老的面孔配上他那溫柔的女聲,令他整個人看上去實在是有些詭異:「但每個人都有後悔的事情,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與秘辛,我當然也有,雖然這個故事可不太適合當做睡前故事聽。」
他的語氣愈發溫柔,像是在給自己撒嬌的孩子講述睡前故事的母親一般,聲音里的慈愛與溫和就連駱輕侯都能聽得出來——只是眼前的這一幕卻讓他有些噁心,因為祭祀實在是長得不太好看,他的手段也實在稱不上光彩。對於能夠親眼看見一切的駱輕侯而言,祭祀那溫柔的聲音不但無法讓他放鬆,反而只會讓他更加反胃。
當然,比起前者,或許祭祀的手段才是讓駱輕侯感到噁心的主要原因。
因為阿吽讓他想起了藺一笑,與他亦敵亦友的藺一笑。
阿吽的年紀與實力同樣值得他另眼相看,只可惜這樣一位劍客卻倒在了祭祀的迷香與言語之下。
「你做過夢嗎?」
祭祀忽然問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問題,或許是這個問題太過古怪了些,他甚至沒有等阿吽點頭稱是或是搖頭稱不是,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孩子,騰格里的試煉是艱苦的,那風雪之中的一萬階台階足以讓最堅強的騰格里大騎士迷失自我——所見之處儘是一片蒼茫,耳邊除了風雪聲便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響,腳下忽然將你絆倒的可能是前人的屍骨,而一旦被屍骨絆倒,至少有一半的人便再也無法從三尺后的雪地之中爬起,最終只會變成另一具絆倒別人的前人。」
他的語氣依然溫柔,手中的燃香依然在黑暗之中靜靜地燃燒著:「我不想變成前人,我想面見騰格里的光輝,所以我付出了我的人性。」
阿吽沉默了一會兒,語氣里隱約帶上了一絲詫異:「人性?」
「那年的我和你年紀相仿。」
祭祀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他的目光裡帶著幾分唏噓,語氣里也閃過了一絲追憶:「但我沒有你這般高強的武藝,有的只有兩個與我一道踏上朝聖之路的同伴——我知道登上大雪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沒有想到那居然困難到了如此地步。我們面對著風雪的洗禮,面對著時不時出現的雪狼群的獵殺,還要面對著食物與水源的問題。」
他微微頓了頓,閉著眼嘆息道:「我們想得太簡單了,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當我們踏上第三千階台階時,才發現自己水壺裡的水早已結冰,身上的熏肉更是被凍得能夠當刀使。沒有食物,也沒有水源,大雪山的冰雪入喉只會讓人死得更快,我們只能靠著意識繼續走下去,因為只有踏遍這條朝聖之路,我們才能得到救贖,才能得到洗禮,才能投入騰格里的懷抱。」
「所以,為了活下去,我必須要尋找水源與食物。」
祭祀緩緩地睜開了眼,抬頭看著黑夜沒頭沒尾地喃喃道:「.……人血不好喝,人肉也不好吃,人心更不好受。」
「但至少我登上了山峰。」
「而他們與我合為一體,一同沐浴著騰格里的光輝。」
祭祀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唏噓之色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低下頭看著阿吽的面具,微笑道:「孩子,這是我此生最難忘的事情,姑且也算是我最不願回首的往事——雖然我並不會為此後悔,因為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並且我也並不認為我的選擇有任何的錯。但每個夜裡,我都會夢見他們兩人回歸騰格里懷抱時臉上的神色與表情。直到幾十年後的現在,我也常常徹夜無眠。」
他輕輕地將燃香之上的香灰彈了下來,溫和地道:「接下來,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秘密了嗎?」
阿吽點了點頭:「能。」
「這個秘密,」祭祀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是你最大的秘密嗎?」
阿吽又一次點頭,斬釘截鐵,毫不猶豫:「是。」
於是祭祀的臉上終於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他並不關心阿吽到底是誰,他只是被遣來助公子一臂之力的,公子的計劃與想法與他無關,他也並不在乎。確定阿吽的身份對於他而言毫無意義,更何況就算他真的想要知道阿吽面具之下的廬山真面目,他也可以在解決掉他以後輕鬆地摘下他面孔之上的面具。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他的術法似乎終於完成了。
或者說,他終於證明了一件事——證明了自己學習的這份術法不是百無一用的廢物。
這是大雪山的安魂音術法,與口業和獅子吼齊名、但卻更為古老神秘的法門。
大雪山的祭祀同樣擔當著講經人的角色,在講經的過程中,一部分的祭祀會施展大雪山的安魂音術法,在安魂音與迷香的幫助下,聆聽的信徒們會徹底地放鬆自己原本緊繃的精神,更能夠讓他們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產生無限的信任,近乎孩童對父母一般的信任。對於這些祭祀而言,這種術法能夠確保自己的信徒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改門換派,只會盲目地信任自己的每一句話。
當他們願意向祭祀吐露出自己最深處的秘密時,便代表著他們已經徹底被安魂音術法所征服,就算是刀兵加身,沉醉在安魂音里的他們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應。
就像現在的阿吽一樣。
但這種術法卻一向被大雪山的許多人所看不起,甚至另一部分的祭祀同樣對於這種術法嗤之以鼻——依靠安魂音讓信徒崇拜騰格里,這本身就是對騰格里的一種褻瀆,在他們的眼裡看來,只有真正信奉騰格里的人們才有資格被稱之為「同胞」,而這些被安魂音所征服的信徒,只不過是找不到真正的信仰的皮影罷了;而對於大雪山的武者們而言,安魂音沒有獅子吼的威勢,也沒有口業的凌厲,無法懾敵也無法殺敵,反倒是有幾分南疆與江南的靡靡之音的意味,而這正是代表著騰格里的威勢與憤怒的他們最嗤之以鼻的東西。
但今天,祭祀卻靠著安魂音將強大如阿吽這般的劍客變成了一個只會點頭搖頭的傻子,更是體現了安魂音不止能夠用來講經,更能夠用來對敵——他甚至已經開始思考待會兒對師十四用一用安魂音,如果就連強大如師十四都無法抵擋自己的安魂音,那麼自己這一脈的祭祀便會從此成為大雪山上最炙手可熱的一脈,甚至能夠搬到距離騰格里最近的山頂之上,代替天宮一脈成為大雪山的執掌者,沐浴著騰格里的光輝,向世間宣揚騰格里的意志.……
「——或者說,這是某家最大的秘密之一。」
忽然間,一個帶著幾分嘆息的聲音,無情地戳破了祭祀的幻想。
祭祀愣愣地坐在原地,而他的眼前,帶著面具的劍客突兀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便優哉游哉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動作看上去彷彿是清晨起床的農夫一般,隨性至極,並且隱約還帶著幾分倦意。
然而劍客面具之後的雙眼之中毫無半分倦意,只是更多地帶上了幾分惋惜。
在祭祀與他背後同樣目瞪口呆的公子與駱輕侯的目光之中,劍客緩緩地站起了身,看著眼前呆若木雞的祭祀搖了搖頭,反手便將此前被他插在地上的短劍拔了出來:「我還以為,你的秘密應該與你們的計劃有關,結果你所謂的秘密只是一個無聊透頂的故事而已。」
祭祀顯然並沒有把他所說的話語聽進耳中,他只是愣愣地看著阿吽,喃喃道:「你沒有中安魂音?」
阿吽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中安魂音了,我已經睡死了,我現在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了,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怎麼樣,你現在好受點了嗎?」
有的時候,這種陰陽怪氣的話顯然比怒罵更加能令人惱怒,至少一旁的師十四應該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但祭祀似乎並沒有覺得惱怒,他的臉上滿是失落,顯然術法失敗帶給他的打擊比阿吽的話語更加致命:「我失敗了?你根本就沒有被安魂音所影響?」
「.……誰知道呢?」
阿吽沒有急著一劍取走祭祀的性命,而是看著面色慘白目光失落的祭祀嘆了口氣:「既然你那麼八卦,那麼喜歡打聽別人的秘密,那某家告訴你也無妨。至少這樣你死的時候也少些不甘與失落,只會深恨自己挑錯了對手。」
祭祀沒有說話,他只是盤膝坐在原地,用空洞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阿吽。
「我只是個普通人。」
阿吽緩緩地抬起了劍,看著祭祀輕輕地笑了笑:「雖然在一部分的人眼裡,我是個天才,是個能夠在幾天之內立刻將剛到手的招數法門徹底融會貫通的天才,但世界上是沒有這種天才的——縱使是有,那樣的天才也應該像於無聲和楚狂人那般,猶如白虹貫日,猶如鷹擊長空,絢爛且耀眼,在剎那間就會成為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他伏下了身子,將臉湊到了祭祀的耳邊,輕聲笑道:「但我不是,我只是個非常努力的普通人而已。」
「短短二十年不到的時間,想要掌握如此之多的武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若是再給個十年,那倒不是不能一試。」
祭祀的目光之中忽然閃過了一道光芒,他猛然轉頭,看著阿吽失聲道:「這如何可能?難道你——」
「猜對了。」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八小時睡覺,十六個小時做事兒——但如果二十四個小時都能用來做事,那麼二十年自然是可以當成三十年來用的。」
短劍驟然貫穿了咽喉。
阿吽抬手輕輕地擦掉了面具上的鮮血,用極低的聲音微笑著嘆息道:「遺憾,你這安魂音似乎對鐵某人並沒有什麼效果,事實上我原本還抱有期待,因為數十年無法閉上雙眼的感覺實在是不太好受——就連重傷都只能讓我昏迷短暫的一剎那,區區的迷香又怎麼能對我有效?」
他微微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換了個古怪至極的語氣,肅然道:「對了,你見過凌晨四點鐘的京城嗎?」
祭祀當然沒有聽懂,他也不太明白「四點鐘」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聲,但目光之中的神采卻反倒比此前亮了許多。
他突然發現,或許自己的安魂音根本沒有失敗,安魂音或許真的能夠用來對敵,也真的能夠使阿吽這樣的高手任人擺布。只不過自己的確如同眼前的阿吽所說的一般,挑錯了對手而已——他所追求的並非毫無意義,只可惜他已無法再作嘗試,他只能愣愣地望著天空,遺憾地感受著自己身體里的力量一分分地伴隨著鮮血一道流逝。
阿吽說得沒錯,他死前果然少了很多不甘與失落,那一切果然都變成了遺憾。
短劍緩緩地從祭祀的喉嚨里抽了出來,阿吽甩了甩劍上的鮮血,似是自語地嘆息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若是你真能讓我睡著並且大夢一場,或許我反而會感激你——因為我已經快忘記我的故鄉是什麼模樣了,或許很快也會忘記小師姐的模樣了。」
祭祀沒有說話,因為他也不會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