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套娃【一】
「若是鐵某人所料不差的話,只怕就連卓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整個八街人人眼饞的香餑餑。」
火把的光輝驟然亮起,在鐵悵的身邊,兩名黑袍拱衛著一個背上背著雙刀的瘦削男子來到了鐵悵的身邊,與鐵悵並肩而立。鐵悵對那男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回頭繼續微笑道:「一言以蔽之,卓兄,縱使您今夜呆在師爺那裡,最後也勢必會被大鼓軍找上門去——長痛不如短痛,左右都是要被襲擊的,不若讓小弟正好一借卓兄之勢,將三班子全部吸引到我們的目光之下,這樣一來不但卓兄的性命無虞,我們也能夠趁機解決掉四行當里最大的戰鬥力。」
卓越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你便是卓越?」
鐵悵正欲開口說話,他身旁那個背著雙刀的男子卻有些急不可耐地開口了:「卓非凡呢?他為何沒有來?」
鐵悵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苦笑著對卓越拱手道:「卓兄莫怪,這位是我天老幫的夏六哥,此前卓二公子來戌亥八街之時,第一個與二公子交手的便是夏六哥——那次交手六哥輸得有些難看,因此一直想再與二公子交手。」
夏六啐了一口,橫了一眼鐵悵悻悻道:「老子當時是一時失察,中了他的奸計——」
「卓公子。」
鐵悵瞪了夏六一眼,看著卓越拱手道:「齊先生之事,算是鐵某人失算,沒有預料到大鼓與齊先生之間居然有著這麼一段往事。但行走江湖,原本便是危機四伏,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我等能做的不過是在事發之後儘力彌補而已。齊先生眼下已經被文四哥送去了佛爺那裡,以佛爺的醫術,應當是性命無虞。」
卓越忽然眯了眯眼。
因為鐵悵這番話說得實在有些古怪,至少在他耳里聽來,這番話有些「不得體」。
鐵悵雖然是江湖人,但就卓越這幾日與他的交流來看,鐵悵的言談舉止並不比他們這些權貴之後粗野多少。按照他們這些人的說話方式,鐵悵方才絕不應該說出這種近乎於推卸責任的話才是。
鏘!
一聲巨響打斷了卓越的思緒,他抬眼望去,只見與那兩名力士交手的包廚子此刻正連連後退,頗有些狼狽地退到了自己的身邊。而在他的對面,那兩名力士身上都帶著或多或少的傷口,但他們的目光卻依然凌厲,他們的眼中似乎根本就沒有那些包圍住了自己的黑袍人,只有持著菜刀的包廚子一人!
沒有人出手相助,不論是鐵悵等人,還是大鼓軍。
大鼓軍無力分心,而鐵悵等人卻似乎是刻意在袖手旁觀。
「爹,您沒事吧?」
柳紅妝連忙上前扶住了包廚子,望著包廚子咬牙低聲道:「爹,眼下大鼓軍實力尚存,我們現在要逃離這裡還為時不晚——」
「那你可知,為父為何會落到這步田地?」
柳紅妝的話語才說到一半,包廚子卻驟然雙眼通紅地轉過了身,一把抓住了柳紅妝的肩膀:「紅妝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難道就不能收斂一次自己的性子,就這麼一次也不行?」
柳紅妝頓時愣在了原地,因為包廚子的目光之中不但有失望,更有濃濃的憤怒與不甘。
那是她從未在自己父親的目光之中見到過的情緒,至少她從未看見過自己的父親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神色。
「你剛剛說什麼?逃?」
包廚子慘笑一聲:「往哪兒逃?又能逃走多少?走卒的弟兄們的性命,在你眼裡到底算是什麼?」
柳紅妝張了張口,囁嚅道:「爹,我們可以.……」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閉上了嘴。
走卒。
她到現在才終於意識到,他們的身後並非只有他們一人——他們的身後還有走卒的數百位弟兄,那些在戌亥八街的最底層掙扎著、為了苟活於世而報團取暖的塵芥們。
她和包廚子當然可以逃,但只要他們一走,剩下的那些人,勢必會成為天老幫的怒火傾斜的對象。
「柳姑娘大可放心。」
鐵悵忽然微笑道:「天老幫不會對走卒出手的,我等還不是那種喜歡濫殺無辜之輩,縱使是心有怒火,也還不至於向著無辜的走卒們大動干戈;但兩位想要趁亂逃離的想法也並不太聰明,若是在這樣的包圍圈之中還能讓兩位走掉了,那我天老幫的招牌從此便倒過來寫。」
柳紅妝咬了咬牙,瞪著鐵悵滿臉憤恨地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若是要殺,便殺姓柳的便是!」
「這倒是奇了,我為何要殺你?」
鐵悵揚了揚眉,臉上的笑容格外溫柔:「鐵某人剛才便說過了,我甚至還要感謝柳姑娘,若非柳姑娘如此容易猜透,鐵某人的計劃只怕還無法如此容易地便奏效——在狙殺大鼓一事之上,柳姑娘當記首功才是。」
柳紅妝臉色登時一青,尖叫道:「鐵小狗!我——」
「噢,對了,當記首功的人還不止柳姑娘一人。」
鐵悵忽然嘆了口氣,慢悠悠地打斷了柳紅妝的話:「把人帶上來,柳姑娘應當與自己的『好友』一道慶功才是。」
黑袍們驟然分開了來,站在鐵悵身旁的夏六臉上帶著冷笑緩緩回頭看向了身後,咧嘴笑道:「頭兒說得不錯,是柳姑娘的好友,不是我們的好友。」
「——老六,你這張嘴可實在是不饒人。」
一個沉穩厚重的聲音猛然響了起來,黑袍們所組成的那條小徑盡頭,身材高大面色冷峻的陳三,赫然出現在了那裡!
於是柳紅妝色變。
因為當她看見陳三的那一剎那,她便已然理解了一切。
陳三是天老幫兄弟幾人之中年紀最大的那個,也是與她最為熟悉的那個。
這個年近三十的漢子臉上似乎永遠罩著一層寒霜,只有在和自己人說話時才會露出笑容——他不是個嚴肅刻板之人,他會說笑話,會調侃自己的身邊人,會罵罵咧咧也會哈哈大笑,但在外人的眼前,他永遠是那個冷著一張臉的閻羅王。
他現在就冷著一張臉,讓柳紅妝感覺有些陌生的一張臉。
「柳姑娘。」
陳三望著遠處面色慘白的柳紅妝,忽然長嘆一聲,大步走向了柳紅妝的方向:「陳三原本以為,柳姑娘乃是真心歸順了我天老幫,只可惜陳三還是看錯了人。」
柳紅妝看著走向自己的陳三,臉上驟然閃過了一絲嘲弄:「歸順天老幫?我和鐵小狗之間的恩仇早已是人盡皆知,你居然認為我還會歸順天老幫?」
陳三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苦笑道:「我以為……」
「你以為?」
柳紅妝忽然尖聲笑道:「你以為?陳三,你是不是還以為,只要你幫了我,我就會傾心於你?別做夢了,陳鐵馬,我就算是嫁給鐵小狗,也不會嫁給你這種只知道跟在鐵小狗的背後耀武揚威的社鼠城狐!」
陳三的臉色微微一白,背著手長嘆道:「是嗎?」
他只說了兩個字,沒有太多情緒的兩個字。
甚至他的神色也沒有太多的變化,彷彿根本不在意一般。
但卓越卻知道一句話,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如此便好,至少陳某人已不再迷惘。」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微微轉過了身,看著鐵悵微笑道:「阿悵。」
夏六嗤笑道:「你現在也配叫他阿悵?」
「陳三哥。」
鐵悵抬起了手,制止了夏六的話語。他看著陳三,微笑著嘆息道:「鐵某人一直把各位當成親兄弟看待,直到現在也依然如此——十餘年前,你我兄弟幾人一道擊潰了柳紅妝的勢力,就此一戰成名,建立了現在的天老幫;四年前,四行當如日中天,天老幫門下盡數作鳥獸散,也是我們兄弟幾人絕地反擊,最終以弱勝強打敗了四行當,成為了八街最強大的幫派。你我之間的交情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便徹底斷裂,陳三哥,你應該也很清楚才是。」
「——我當然很清楚。」
陳三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之中帶著些許悲涼,看著鐵悵苦笑道:「但是,阿悵,縱使是你依然將我看作兄弟,但我卻還沒有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
卓越清晰地看見,鐵悵居然微微愣住了一瞬。
那似乎是因為出乎意料,但卓越卻不知道鐵悵為何會因為這麼一句話便突然愣住。
「.……陳三哥。」
鐵悵微微拱手,平靜地道:「您若是有話要說,直說便是。」
陳三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我當然有話要說,因為我若是再不說,此後你我之間只怕便真要形同陌路、再也做不成兄弟了!的確,陳三被姓柳的迷了心竅,但既然在姓柳的眼裡一無是處,那陳三也不必再為她掩飾下去了!」
下一秒,他猛然抬起了手,指著面色詫異的柳紅妝喝道:「柳紅妝!你莫非真的以為,陳某人就真的對你連半點提防也沒有!?」
柳紅妝微微一愣,瞳孔驟然縮成了一個點:「你看見了?你跟蹤我?」
「呵,陳某人既然是天老幫的管事人之一,自然不可能那麼容易便毫無防備地相信你。」
陳三面色悲愴,看著柳紅妝冷笑道:「我今日將阿悵的計劃告訴於你之後,便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雖然那時候我並沒有太過懷疑於你,但說到底,你此前與我天老幫之間到底有著諸多糾葛,我自然不能如此輕易地便盡信於你。所以我當時並沒有離開那間小店多遠,而是尋了個隱蔽的去處,一直在監視著你店裡的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氣,盯著柳紅妝,咆哮道:「可是我沒想到,你與老生居然和遼人——」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兩道泛著幽光的綠芒,驟然飛射而來,頓時間便來到了他的咽喉之處!
嘭!
陳三的功夫當然不會太差,他們兄弟幾人之中,只有主管財務的曾五以及鐵悵與常人無異,其餘幾人的功夫都頗有些可圈可點之處。陳三的腿法乃是佛爺手下的七個高僧所授,雖然不比藺一笑文四夏六,但比起尋常江湖好手而言,卻依然強上了不止一籌——伴隨著褲腿之中暗藏的鐵甲一聲巨響,陳三一記鞭腿登時便將那急射而來的綠芒抽飛到了一旁!
但他踢中的,卻只不過是一道綠芒。
並非是因為另一道綠芒繞過了他的鞭腿,而是因為另一道襲擊,襲向的目光根本便不是他。
而是鐵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