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射天狼
與此同時,距離大鼓與卓越三百步開外,一座破敗的小樓之上。
「能看見嗎?」
小樓里沒有點燈,但屋裡的兩人卻似乎也不需要點燈。這座小樓並不算高,但在普遍只有二層樓的戌亥八街之中,這座小樓卻是最接近戌亥客棧高度的幾座建築之一。
它的位置也很不錯,過去這座小樓的主人乃是戌亥八街之中首屈一指的富商,他最喜歡的便是黃昏時分在窗邊俯瞰整個八街主街,車水馬龍的景象被他踩在腳下,總能令他有一種萬人之上的驕傲感——雖然這位富商最後的結局並不太好,他的家族也被八街里的亡命徒們屠戮一空,但這座小樓的運氣顯然不錯,至少它沒有像自己的主人一般,就此灰飛煙滅。
「有點模糊,太遠了些。」
另一個人的聲音卻多少有些耳熟,雖然在黑暗之中,這人的一雙三角眼卻依然泛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凶光,縱使他那張面孔生得再如何俊秀,那對眼睛都只會讓人不敢與他對視。
戌亥八街里只有一個人生著這樣的一對三角眼,這個人叫左幺。
天老幫的左幺。
左幺的背後背著三桿長槍,三桿帶著尾羽的「長槍」。
「但至少還能看見。」
他身旁的那人咂了咂嘴,聲音里隱約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暴戾:「頭兒的命令是什麼?殺光?還是留幾個活口?」
左幺嘆了口氣:「六哥,鐵大哥之所以只讓我背了三支箭出門,就是怕你凶性上來把他們全部射殺在了這裡——大哥說了,射殺大鼓,至少射傷他。」
左幺喚他六哥,那麼他的身份自然也就很明顯了。
陳三穩,文四狠,曾五仁,夏六橫。
他是夏六。
天老幫里最豪橫、最囂張的夏六。
「嘿嘿,頭兒可真是給了個難如登天的任務啊。」
夏六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聲音里卻帶著說不出來的興奮:「他娘的,八街里的第一弓手便是大鼓,老子雖然不怎麼服氣,但他那一手定軍弓卻著實有些門道,四年前老子便遭了殃——正好,只要老子這一箭射死了他,八街的第一弓手自然就變成老子我了!」
左幺咳了咳:「三箭,六哥,我們有三箭的機會。」
「你錯了,只有一箭。」
夏六桀桀怪笑了起來,雙手緩緩地探向了背後:「像我們這樣的弓手,是決計不會給人射自己第二箭的機會的——這一箭射出去,他便能立刻判斷出我在哪裡、我離他有多遠、我的實力如何、自己又應該如何行動。換言之,這一箭出去之後,他要麼反擊,要麼直接消失在原地,絕不會讓我有準備第二箭的機會。而像大鼓這樣的好手,想要射中他更是千難萬難,甚至尋常的弓箭對準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便立刻會騰起警兆。」
左幺撓了撓頭,苦笑道:「既然六哥這麼說,那自然是不會錯的。」
「不過嘛,老子我卻不一樣。」
刀鋒觸碰金屬發出的刺耳噪音並不大,但卻足夠令人牙酸。
他居然從背後抽出來了兩柄長刀,兩柄四尺有餘的長刀。
「因為縱使他大鼓再怎麼敏銳,也絕不可能感應到三百步外的敵意——尋常的弓只有兩百步的射程,但老子卻能在三百步之外令箭矢的殺傷力不弱分毫。」
咔嚓!
他猛然將雙刀的刀柄拼接在了一起,於是一柄九尺長的弧形雙頭彎刀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比起雙頭彎刀,他手中的兵刃卻更像一柄大弓——古怪至極、並且極其巨大的大弓。
左幺迅速地將背後的長槍抽了一根出來,輕聲道:「鐵大哥說,大鼓一定會露出一個巨大的破綻,並且這個破綻只有你才知道。」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夏六笑了起來,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了兩片古怪的透明玩意兒,有些笨拙地戴在了自己的鼻樑上,然後才接過了左幺手中的長槍:「左幺兒,你知道為什麼頭兒要讓你和我一起來么?」
左幺聳了聳肩:「如果我搶答了,你會覺得很沒有意思的。」
夏六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旋即將長槍搭在了弓上:「因為作為一名弓手,我們最弱的時候——」
「便是鎖定住自己目標的那一瞬間。」 ……
兩名軍士將一柄鐵胎弓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虎豹騎之中的定軍弓手,幾乎人人都能夠拉開五石以上的鐵胎弓,而大鼓身為虎豹騎的副統領,最擅長的便是走單騎與定軍弓——十六年前,戌亥盟的副盟主之一,便是被站在百步開外的他一箭射穿了腦袋,甚至連死前的最後一秒,那人都還在舉著酒杯看著廳堂里的舞姬們開懷大笑。
他已經很就沒有拉過弓了,但他的弓術依舊犀利無比。
弓弦緩緩張開,按住鐵胎弓的兩名軍士頓時臉色便漲紅了起來。大鼓的力量很大很大,以他們這點粗淺的內力修為,想要按住這柄鐵胎弓實在是有些困難。只可惜眼下大鼓的左臂受了重傷,實在是沒有足夠的氣力張弓搭箭,他只能靠手下的軍士按住鐵胎弓,自己端坐地上,靠著右臂拉開弓弦。
鐵質的黑色箭矢,早已被搭在了弓弦之上。
箭頭微微顫抖,那並非是因為大鼓的氣力無以為繼,而是因為卓越的身形不斷地在空中躲閃著——那箭頭看上去似乎是在顫抖,但事實上,箭尖卻始終正對著不遠處的卓越,不論他如何躲閃騰挪,那箭尖都會在第一時間,找到他的後背!
不斷地躍起落下的卓越早已汗濕衣衫,兩鬢的鬢髮更是早已被汗水浸濕,連揮動劍鋒與劍鞘的速度也減緩了不少。人的體力始終是有限的,縱使是佛心十八禪、玄宗三仙以及呂第一,也絕不可能無窮無盡地戰鬥下去——自己不是那等超凡入聖的絕世高手,只是短短的盞茶功夫,自己的體力便已然到達了極限!
但他不敢停,因為只要他一停下來,迎接他的便只有死亡。
他當然不怕死,但沒有人不想活著。
「你很不錯。」
大鼓的聲音緩緩地飄了過來,:「能夠堅持如此之久,年輕一代中,你當屬第一流的好手。」
卓越一劍彈飛了一根距離自己不到三寸的箭矢,拼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強笑道:「那藺天王.……不也是.……年輕人?……」
大鼓嘆了口氣:「他當屬第一。」
巨大的危機感驟然自卓越的身後襲來,頓時籠罩住了他。這種危機感源於死亡,並且他並不陌生——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刀馬旦站在自己身前時,他感受到過同樣的危機感。
——上一次有藺一笑救下自己,那這一次呢?
卓越心中暗自苦笑,但他手中的劍鋒劍鞘卻並未停下。他還在求生,他從來不會放棄。
「.……可惜了。」
大鼓的目光之中再一次流露出了一絲欣賞,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旋即深吸一口氣,吐氣開聲,厲喝道:「看箭——」
他的話沒能說完。
在他大喝的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世間的一切似乎都慢下來了——不論是箭雨,還是自己的動作,亦或是卓越的身形,所有的所有,都彷彿凝固了起來。
也包括那一根,無聲無息地、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巨箭。
於是大鼓的瞳孔漸漸縮小,直到縮到了針尖大小。
——中計了。
舞劍的卓越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卻驟然感覺到一陣勁風猛然從自己的身邊颳了過去,甚至他根本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知道自己的右側有一陣狂風驟然迎面而來,瞬間便刮過了自己的身邊。幾乎是同一時間,另一道狂風自自己的右臉處一劃而過,卓越只覺得自己的右眼之下一陣冰涼,帶著血腥味的液體便驟然從自己的臉頰之上划落而下,頓時便落到了自己的下巴處。
下一個瞬間,兩聲弓弦炸響之聲終於傳入了他的耳中。
一者近,一者遠,一者如裂帛,一者如驚雷。
——等等,為何會有風迎面而來?
卓越心中忽然一愣,只是下一秒,臉上的疼痛便讓他渾身一激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摸向了自己的右臉——他的臉上被箭矢劃出了一道頗有些深的傷口,這道傷口下去,模樣俊俏的卓三公子只怕是就此破了相。但他眼下卻並沒有思考自己破了相的問題,因為他心中現在正盤旋著一個大大的疑問,讓他疑惑之際的疑問!
——大鼓這一箭,居然偏了?
緊接著,第二個疑問也立刻從心中蹦了出來。
——大鼓班的箭雨,為何停了?
卓越頓時停住了劍舞,他踩在地面之上的斷箭上,幾乎連喘息的功夫也無,立刻回過頭看向了大鼓的方向——這樣的動作很愚蠢,極其愚蠢,因為這麼做令他不但無法躲避大鼓的第二箭,甚至連下一輪箭雨也再也無從抵擋。但他的好奇心卻令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這種愚蠢的動作,他實在是不明白,身為虎豹騎的大鼓、實力強悍到令他窒息的大鼓,為何會在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之內射偏目標?
他轉身的同時,第三個疑問終於也浮現在了他的心底。
——兩聲弓弦?怎會是兩聲?
這三個疑問在他的心中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當他轉過頭看見大鼓的一剎那,一切的疑問便頓時迎刃而解,只是他滿心的疑惑卻變成了滿心的驚駭,差點連手中的劍鋒都因此滑落到了地上。
在他的眼前,渾身染血的大鼓半跪在地,他身側的軍士則早已呆在了一旁。
大鼓的左肩已經不見了,不是被射穿,而是整個地不見了。他的左肩上有一個巨大的傷口,手臂與身體相連處儘是一片血肉模糊,他的整隻左臂已然不翼而飛,猶如泉涌的鮮血看得卓越都忍不住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在他的身後,一根巨大到猶如用床弩射出的箭矢正釘在青石板之上。
那根箭矢的尾羽依然微微顫動著,丈長的箭矢看上去不像是一根箭,反倒像是一根長槍。
而箭矢之上,正穿著大鼓的左臂,依然在流著鮮血的左臂。
大鼓終於跪在了地面之上,他右手死死地撐著地,臉上滿是憤恨而帶來的扭曲。他咬著牙看著遠處,喉中咯咯響了許久,終於吐出了自己最後的話語。
「射天狼……夏六……」
——下一秒,在軍士們的驚呼與咆哮聲之中,大鼓,轟然倒地!